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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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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生逢1966》    作者:胡延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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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逢1966  3(6)

            小木克永远是一个奇迹。那名字本来是一个外国童话电影中的人物,穿一双走得极快的木头鞋。和瑞平同班的小木克大名穆亦可,在球场里他压低身姿,跑起来贴着地皮,就像古人说的那样“脚不点地”。小木克的腰能像蛇一样弯曲,可以用任何对手来不及作出反应的速度将别人手中的球抢走。往往对手向他那里扑过去的时候,球就在别人的膈肢窝底下或者裆下传走了。他有一个类似橄榄一样的脑袋,胡乱在上面开了两条缝就是眼睛。他肿胀的眼皮让对手不知道他的眼神看的是谁,再加上传球时橄榄头的反方向转动,就越发的如幻象一样飘忽。小木克的中考成绩,几乎连普通中学都进不了。因为68中的主力后卫毕业,又因为某种背景,他才靠了一手篮球功夫进了这所重点中学。瑞平物理经常一百分,蔡小妹作文经常在黑板报上刊登,小牛的数学已经学到了大二。尽管小木克的记性惊人。他能背出国务院的所有部长副部长的名单,中国所有的将军名单,正确默写出全国任何一个省份的第一第二书记和正副省长,不过一翻开教科书他就不行了。一篇英语课文的头一段背了一个星期还是磕磕巴巴吃掉了不少词,他只能嬉皮笑脸地糊弄着“外国老太”。

            但是,小木克能做到得事情,陈瑞平一定做不到。

            生逢1966  4(1)

            吃完晚饭,妈妈就对瑞平说,爸爸还没有回来。

            瑞平就说,我到弄堂口看看去。

            瑞平放学回家的时候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妈妈只是一个人坐在厨房的角落里流泪。瑞平就问妈妈,绍兴阿姨走了吗?妈妈就说,走了。瑞平在自己写字台上见到了一个小小的纸包,这是绍兴娘姨千年不变的风格,用的是那种包过绵白糖的黄糙纸,里面五元钱对折再对折,成为狭长的一条。每当妈妈过年给了绍兴阿姨多一份工资,绍兴阿姨就包五元钱给瑞平。瑞平这才相信,绍兴阿姨真的是走了。

            另一个人还没有回来,饭桌上,绍兴阿姨的最后作品:一盘红烧带鱼和一碗鸡毛菜已经奄奄的生气全无。妈妈打电话到厂里去问过了,说是陈宝栋已经出门了。八点之后爸爸还没有到家,妈妈就有一点慌乱了。她翻来覆去的想,爸爸没有什么异样,工厂也没有什么异样。

            弄堂口其实很无聊的。那里确实有一点凉风,很多人就在这里乘风凉。陈家住房宽敞,从来不在弄堂口乘风凉。瑞平是一个规矩的学生,从来不在弄堂口和不三不四的人闲聊。瑞平这样高大的身材,在弄堂口显得非常突出。陈瑞平很木然地望着淮海路两边的人行道。他要寻找一个高高瘦瘦,走路有一点摇的中年男人。

            他看看弄堂口那些在乘凉的女人和孩子,每一个进出弄堂的人,他们都要打量一眼。他突然醒悟,爸爸一定不会从前弄堂回来。爸爸一定害怕从淮海路一直走到家的那段路。那里有很多女人孩子,爸爸要面子。

            就在瑞平要回家的时候,他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他往边上看了一眼,插肩而过是汪蓓蓓。好像是梦中一样,瑞平将眼睛闭了一下,又重新张开。她穿着一身很旧的军装,一只沉重的旅行袋好像拖在地上,很落拓的样子。走近了,一股混浊烟臭和羊膻,长途列车的真实味道才被人闻到了。一路上车厢里,地下满是口水和痰,耳边脏话不断,衣服和鼻子受够了莫合烟的熏烤。

            瑞平说:“回来了?”

            蓓蓓的脸上有一点要哭的样子,她说:“我生病了,回来了。”

            “火车这么晚才到?”

            “晚点。我一连坐了九天八夜硬座。连脚都肿了。”

            淮海路的灯光还是很亮的,蓓蓓的脸像是高脚馒头一样,有一点苍白和浮肿。头发又乱又黄,很像是被火燎过。说话间,瑞平看了她一眼,她把头低下了。随后,她就渐渐淹没在暗暗的弄堂之中。

            回家之后,瑞平说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就说再等一等。

            瑞平又说,我见到了汪蓓蓓。

            生逢1966  4(2)

            “可怜。”妈妈说,“从阿克苏出来还要坐几天汽车,在路上大概已经半个月了。”

            “逃兵。”瑞平有一点幸灾乐祸。

            “你可以这样说吗?”妈妈显然有一点不满,“人家到了新疆,你不是也报名了吗?”

            “我如果去了,就不会回来的。当年你们不是这样对我说的吗?”

            妈妈就把瑞平的手腕紧紧捏住:“我现在不会放你走的。”

            他们又等了一会,一向很有主见的妈妈这回乱了方寸。妈妈急忙拨电话,问了公安局,人家说周围没有发现车祸。妈妈又问了树衡老伯伯的家,也没有见到爸爸。

            晚上十点左右,爸爸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说是兄弟厂的一台生产毛主席像章的冲床模具出了点问题,懂技术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厂里,他就去了徐家汇那边,估计要弄到天亮。电话传来的声音使妈妈感到有一点不真实,不由自主,电话筒突然从手里掉下去了,妈妈连忙再把电话拿了起来,很激动地说:“你好好修理,修得好一点,这是政治任务,不容易得到,不要马虎了。”

            妈妈像是疯子一样又笑又哭。颠了一回,就去洗澡了。

            瑞平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他可以不再为爸爸担忧,那就可以想一想对过的女孩。

            蓓蓓走进弄堂的背影激起了瑞平的许多彩色的回忆。一年以来,对窗只有汪家好婆一个人,乌清清的。今天对窗有了一个女孩,那扇窗就成了有生活味道的一个画框。

            小时候,他和汪蓓蓓就这样趴在窗口互相说话。当年蓓蓓说的是一口上海郊区的乡下话。瑞平经常迁就蓓蓓,因为蓓蓓是要发脾气的,发了脾气就会来一点恶作剧,例如把一支粉笔装在糖纸里面,扔给瑞平。瑞平等对方一生气,就咯咯地赔笑。长乐路有三所小学,蔡小妹因为叔叔是志愿军烈士,就进了公办的“长一”。瑞平上了破旧的长二,蓓蓓上了在坟地上建设起来的长三。大同坊有口诀:“长一大老板,长二拖地板,长三棺材板。”他们隔窗对望时,蓓蓓可以叫瑞平“拖地板”,而瑞平不能反讥蓓蓓“棺材板”。蓓蓓一抹眼泪,瑞平就经常要吃爸爸的“毛栗子”。小妹在长一用功,成为少先队的大队长。瑞平的学校教育质量不行,不过瑞平一直在余子建榜样的鼓舞下,也是品学兼优的中队长。因为长三是一所游泳学校,蓓蓓一直泡在水里,最后被漂白粉将头发染得稀少发黄。汪家好婆有一天狠心对蓓蓓的老师说,我家的蓓蓓不再游泳了。好婆在雁荡路上去寻找那些小小的张贴,结果他找到了“英语”和“舞蹈”。当瑞平和小妹高分考进了68中时,小小的但是很精致的蓓蓓也考进了68中,他们又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了。

            生逢1966  4(3)

            游泳使蓓蓓有了一个俏美灵活的腰肢,不游泳使蓓蓓的头发乌黑发亮。英语使她从乡下人变成了外国人,舞蹈使她知道了自己的挺拔和美丽。她有一对顾盼生辉的眸子,微微内收的嘴唇,一对可爱的酒窝浅得刚刚可以觉察。蓓蓓穿一件有绿色园点的泡泡纱连衫裙,将辫子分成六支,在欢迎大会上跳了一个新疆舞,把全体土头土脑不见世面的学生们镇住。当年小学不学英语,蓓蓓在初中第一堂英语课上,将二十六个字母写得龙飞凤舞,当场被那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外国老太”任命为课代表。当时的男生没有谈论女生的习惯,但是班级全部少男不由自主要瞟向蓓蓓。有人竟然对瑞平有一点妒嫉,在小队会上,就说瑞平曾经和蓓蓓一起上学,他们“小资产阶级”地“好煞脱了”。更具有失落感的是女生,在班级里,女生的统一武器是“不睬伊”。而回了家,就都去央求妈妈买一条有那种泡泡纱裙子。整个初一,全班的视线交叉的焦点就是汪蓓蓓。那种眼光,混合着羡慕、妒嫉、好感、可怜、厌恶、欣赏。全班其实都认可了蓓蓓的美丽,但是拒绝接受她的美丽。最美丽的女孩以后有了一个绰号“妖怪”。其时,正好全国正在流行着经典的绍兴大板《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白骨精就是一个绝色的妖怪。

            汪家好婆一时在本弄非常得意。

            正好“阶级路线”成为68中的主流,校长余国祯号召全校所有的班级里,工农子弟都能成为中心人物。于是在初二上,蔡小妹就出现了。小妹当年已经有一米七十,因为男生的发育要比女生晚,所以,太高的女孩总是一开始就被淘汰。小妹成为全班最瞩目的人物,是在雷锋的名字出现的时候。瑞平还记得,1963年4月3日,学校明天正要举行春季运动会,突然一场暴雨,将操场变成了一片汪洋。雨过天晴,全校学生望洋兴叹。有一个人卷起了裤脚,赤着脚,走进了水中,蔡小妹单薄的身子,在操场的水塘中留下了倒影。她找到了阴沟盖子,用双手将它翻开,然后就弯下腰用手掏着堵住阴沟的泥沙。孟右派匆匆赶来,他本来计划要在晚上清除积水的。他拿了工具冲进水里。不料,愤怒的同学们将他推开,数十双脚赤着踩进了积水。操场的四个阴沟盖子全部被翻了起来,小妹带头,一把一把从地下的沟里往外面掏着树叶和泥沙。一时校广播站响起《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