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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书籍名:《福翩翩》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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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对爷孙的出现就像一道阳光,让丢丢快乐地笑起来。齐耶夫握住丢丢的手,也跟着笑起来。不过他笑着笑着就剧烈咳嗽起来,撒开丢丢的手,弯下腰,吐出几口血痰!丢丢看着白雪地上那几点鲜红的痰迹,吓得瑟瑟发抖。齐耶夫直起腰,擦了擦嘴,牵起丢丢的手,柔声地安慰着妻子:别怕,老天知道你喜欢水果,特意让雪花为你搭了个豁亮的水果架子,再让我撒上几颗红草莓,迎你回家啊。

            百雀林(1)

            周明瓦小的时候,家住永望村。他爷爷会口技,既能学猪马牛羊的叫声,也能模仿鸟儿的歌唱,他等于是在动物乐园长大的。明瓦平素蔫头蔫脑的,口拙,可是爷爷一表演,他的眼神就活泛了,说话也利落了。他九岁时,爷爷死了。明瓦听不到口技,身上的魂儿就不全了。他一天到晚打呵欠,而且害渴,水瓢不离手,夜夜尿炕,气得他妈让他睡光炕,说是拆洗不起褥子了。明瓦的爸爸周巾,为了让儿子打起精神,时常给他学几声鸟叫,可明瓦嫌那声不如爷爷发出的好,总是堵起耳朵。夏天他去放羊,把羊撒开后,就躺在草地睡觉了。等他醒来时,太阳丢了,羊也丢了,他在暮色中找羊,不止一次迷了路,害得家人还得找他。冬天他去捡粪,每每看到游荡着的牲畜就会尾随着,村里人问他这是做什么?明瓦并不搭腔,只是撇着嘴,用粪铲指向牲畜的粪门,好像一个警察已把凶犯逼进了死胡同,立等可捉。

            明瓦的母亲见明瓦不爱说话,但凡家中短缺了什么,需要向邻里借助的,她就打发明瓦去。

            有一回,后院的张二婶正在灯下补裤子,明瓦来了。他瑟缩着进了门后,对张二婶轻声细气地说:“没亮了。”

            张二婶问:“要火柴?”

            明瓦摇摇头。

            张二婶又问:“要洋蜡?”

            明瓦点了点头。

            张二婶叹了口气,取了一包蜡给他。

            还有一回,明瓦的母亲炖鸭子,发现家中没了大料,让明瓦到隔壁伍家要几颗。明瓦进了伍家后,倚着门框,抽着嘴角说:“没味了。”

            伍家媳妇问:“要咸盐?”

            明瓦摇头。

            又问:“要醋?”

            他还是摇头。

            伍家媳妇见他不吭气,只能一样样地猜,当她说到“大料”时,明瓦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软,水银泻地似的,歪倒在门槛上。

            最戏剧性的一次,是周家的手推车的车胎亏气了,明瓦到许守林家借气管子,也就是充气筒。

            那是冬天,明瓦抄着袖子,流着鼻涕,脸冻白了,他进了许家后打了一串寒战,然后凄凉地说:“没气了。”

            许守林吓坏了,以为周巾死了,明瓦是来报丧的。他颤着声问明瓦:“你爸?”

            明瓦摇头。

            “你妈?”许守林又问。

            明瓦还是摇头。

            “你哥你姐?”

            明瓦仍是摇头,急得直跺脚。

            许守林把周家的人问了个遍,这才明白没气的不是人,而是手推车了。他拿着气管子递给明瓦的时候,明瓦已是满头大汗。

            明瓦借东西总是这样,不明指,而是暗喻缺了那东西后所产生的后果,永望村的人都觉得这孩子的脑子怪。因为他借东西时爱用“没”字,大家私下里都叫他“小没”。

            小没十一岁时进城了。

            那年秋天,小没的妈妈文春约了伍家媳妇和许守林的老婆,赶着马车,一同进城卖秋菜去。那时刚刚时兴烫头,三个女人赚了点钱,心下高兴,便一同到理发店烫了头。谁知她们一回去,就遭到了村人的耻笑。有人说她们像抱窝的老母鸡,有人说她们像旧时代拉客的妓女,还有人说她们是从山中跑出来的妖怪。许守林脾气大,他操起剪子,不由分说地把老婆的头发剪了,说是除掉那些曲曲弯弯的头发,就是除掉了女人身上勾魂的眼神。伍家男人呢,他把媳妇暴打了一顿,夜晚时把她拖到羊圈,说是她这做派,跟绵羊是一族的,应该跟它们睡在一起。周巾和文春素来恩爱,两口子从不红脸,但这次文春把周巾惹恼了,他气得不和文春睡一个炕。出事的那天晚上,周巾喝多了酒,文春端着一盆洗脚水朝他走来的时候,他叫了一声“妖精”,举起烛台,撇向文春。那烛台是铁的,它正砸在文春的太阳穴上。蜡烛灭了,周巾在黑暗中听见妻子开始还能哼哼几声,后来无声无息了。周巾吓坏了,他打着哆嗦,好不容易摸到火柴,把蜡烛重新点燃。文春蜷着身子倒在地上,那些卷发已被鲜血染红,看上去像一片妖娆的火烧云。周巾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烛台,竟然要了妻子的命!他知道自己犯了命案了,如果不逃跑的话,不是被枪毙,就是在监狱中度过余生。周巾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周明斋十七,独女周明霞十四了。最小的是明瓦,这也是周巾最放心不下的。那晚明霞串门去了,明斋和明瓦在后屋拔饭豆。周巾很想去跟两个儿子道别,但又怕他们知道真相后,哭号起来,左邻右舍的一知道,他就别想脱身了。周巾收拾了两套衣裳,连夜逃了。

            百雀林(2)

            县公安局发布了对周巾的通缉令,一时间,这桩命案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主题。从那以后,永望村的女人,一提起烫头,噤若寒蝉。

            文春下葬时,明斋明霞“妈呀妈呀”地叫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只有明瓦,他安静地站在墓穴旁,一声不哭。伍家媳妇怕明瓦不哭会憋屈坏了,对他说:“小没,你没了妈,以后没人疼你了,你想哭就哭啊。”

            明瓦抽了抽鼻子,把孝帽子摘下来。人们以为他要拿它擦眼泪的,可是明瓦只是用手捻了捻,又戴回去。

            伍家媳妇见他没哭,又说:“小没,你妈走了,你就不觉得缺了什么吗?”

            明瓦看着母亲的棺盖,咬着嘴唇,委屈地说:“没奶了。”

            他这一说不要紧,把墓地那些送葬的人差点没逗得笑出声来。原来,明瓦五岁了才断奶。断奶之后,他仍是恋,每个月总要在文春怀里偎上一两回,咂咂奶头,才能安静。

            伍家媳妇无限怜惜地拉着明瓦的手,哭着说:“小没啊,你将来可咋办啊。”

            周巾有两个亲戚在永望村,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叔伯兄弟。他们一个收养了明斋,一个收养了明霞。对于明瓦,他们都头疼,嫌他不机灵,将来是个累赘,彼此推来推去的。后来是许守林想起了自己有个老乡,叫王琼阁,在县工商银行做保卫,家庭条件不错,只是结婚十来年了也没有孩子,正想收养一个,许守林于是带着明瓦进了趟城。明瓦真是命好,人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说他不多言多语,内秀,本分,将来一准是个孝顺孩子。就这样,明瓦因祸得福,他的户口被迁进城里,成了县一小的学生,每天穿得干干净净的,背着书包去上学。永望村的人都说:“小没交了好运了!”

            明瓦除了坚持要用自己的姓氏外,其他的都很听养父养母的。王琼阁给明瓦报户口的时候,对他说:“你有了新家,该随着我姓了,以后叫‘王明瓦’好不好啊?”

            明瓦摇头。

            王琼阁问:“你还想姓周啊?”

            明瓦点点头说:“没逮着啊。”

            王琼阁这才明白,小没认为父亲没有落网,还活着。只要他没死,就还是他的父亲。若是别人,会很恼火,但王琼阁没有计较,他觉得明瓦还念着父亲,说明他是个有情义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如同一瓶好酒,贴什么标签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明瓦还是周明瓦,小没还是小没。

            明瓦上课爱打瞌睡,他的脑壳因而常常挨老师粉笔头的打。即便这样,也没断了他在课堂做美梦。不过他勤快,轮到他值日时,他把教室打扫得格外干净。因为这儿,他转年当上了班级的劳动委员。

            明瓦惹的唯一的祸,还是因为父亲。那时通缉周巾的告示贴得哪儿都是,百货商场、银行、粮油店、照相馆、饭馆、理发店、学校甚至公共厕所,只要是老百姓出入得多的场所,都贴着一张。明瓦一看到父亲的头像,就会在心里热辣辣地叫一声“爸爸——”。明瓦受不了这折磨,把学校门前贴着的通缉令给撕了。同学揭发了他,明瓦被叫到办公室,班主任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明瓦哭着说:“没神啊。”此外再不肯吐一个字。班主任大惑不解,叫来王琼阁,这才知道明瓦就是通缉犯的儿子,而他之所以撕告示,是不忍心看父亲那一眨不眨的眼睛。老师同情明瓦的遭遇,放他回去了。只是从公安局又要了一张通缉令,重新贴上。从那以后,明瓦经过学校门口时,总是低着头。他也不爱到街上去,惟恐又撞上白纸中的父亲。

            周巾的通缉令随着雨打风吹,徒自飘零了。明瓦一年年长大了,他相信父亲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由于他总是班上最落后的那名学生,所以连蹲了两级,初中毕业时,已十八岁了。王琼阁正为明瓦的前程犯愁时,机会来了。王琼阁有一个朋友在县武装部工作,那年招兵,兵源不足,他想起王家的养子来,找到王琼阁,说:“明瓦学习不好,人又蔫,干脆让他参军得了,到部队摔打几年,没准还出息了呢。”于是,王琼阁就给明瓦报了名。政审和体检轻松过关,明瓦到天津参军去了。他在部队是后勤兵,养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