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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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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书籍名:《福翩翩》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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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这些,她还买了两套杭州织锦缎子棉被,两条苏绣褥子,两套毛料套装,四条裤子,六条裙子,红黄绿白的夏季皮鞋各一双,棕色和黑色的冬季皮靴各两双,以及脸盆、镜子、肥皂盒、晒衣架、茶具、酒具等物品。虽然丢丢不喜欢金首饰,也不喜欢那些价格不菲却俗气之极的衣物,她还是被王来惠的这片心意所感动。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的时候,刘连枝的病情又加重了,她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这时齐如云跟丢丢提出,她想去医院探望刘连枝。丢丢说,她现在有些不认人了,等她哪天清醒些,您再去吧。一天正午,刘连枝忽然睁开眼睛,疲乏而又充满怜爱地看着丢丢。丢丢赶紧对她说,齐阿姨要来看您,算是会亲家吧,您看行吗?丢丢没有想到,母亲眨了一下眼睛,吃力地抬起胳膊,朝坐在一旁的齐耶夫比画了一下,虚弱而俏皮地说:“我都见了她的果子了,还用得着再看做了这果子的花吗——”她的话不仅把齐耶夫和丢丢逗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这几声笑,耗尽了她最后的气血,她陷入深度昏迷。到了午夜,丢丢发现母亲病床旁的心脏监视器上的那条浪漫的生命波纹,已经如流水一样逝去,代之以一条冷酷的直线,像是一个长长的破折号,要诉说着什么。

            刘连枝在世时,曾用玩笑的口吻安排了她的后事:“可别把我埋在你爸旁边。他在那儿有老婆,又有俩儿子,那可是傅家的天下,我去了会受欺负。我留下的钱,够买一块墓地的了。我不愿意呆在殡仪馆里,看不到天,憋闷。给我买的墓地不要离你爸近,人家该说我抢她的男人了。可也别太远了,远了连他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我的墓碑,不要刻‘刘连枝’这个名字,要刻就刻‘三瓣花’,我从小就是听着这名儿长大的啊。”

            丢丢安葬了母亲后,冬天来了。她给母亲烧完三七后,嫁到半月楼。那年的冬天仿佛是受了冤屈,雪花三天两头就冤魂似地飘来,没完没了。寒冷的气候使蜜月中的他们如胶似漆,缠绵如水,春节时,丢丢怀孕了。齐如云说自己有了孙儿后,有资本去死了。从那以后,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老八杂供电线路老化,突然断电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每当停电的时候,丢丢都不敢点蜡烛。齐耶夫告诉她,母亲最喜欢停电,她会坐在黑暗中,享受这个时刻。丢丢明白,这个时刻与她起舞受孕有关。每当这样的时刻降临的时候,丢丢和婆婆一起坐在黑暗中,都能听到婆婆怦怦的心跳声,她的心脏仿佛吸纳了最新鲜的氧气,会突然间变得强劲起来。有多少次,丢丢想开口问一句:跟你跳舞的那个苏联专家,你们一生再没有了联系吗?可婆婆那像钟声一样回荡着的心跳,具有强烈的威慑力,使她不敢张口。每当电力恢复,光明重现时,婆婆就像刚赶完一场热闹的庙会似的,知足地“咳——”一声,躺下休息。有一次,丢丢给要出世的孩子织毛袜子,忽然停了电了。她很担心掉了针,又要拆了重织,便凑到窗前,借着月光挑针。这时婆婆忽然问:“丢丢,你会跳舞吗?”丢丢说:“不会。”齐如云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了你那双腿啊。”丢丢赶紧抓住时机问:“跳舞真的有那么美吗?”齐如云说:“女人不像男人,长着一双脚,就是为走路的。女人的脚,一生都盼望着能够离地,会飞。跳舞的时候,你就有飞的感觉了,你的脚踩着的不是土地,是云彩了。”丢丢羡慕地说:“什么时候我也能飞一次呢。”就在那天晚上,齐如云从箱子里捧出一条蛋青色的连衣裙,说那是她的舞裙,也是她的寿衣。她嘱咐丢丢,到了她走的那天,无论冬夏,都帮她穿上它。

            起舞(18)

            丢丢生齐小毛的时候,哈尔滨的冬天又来了。齐如云伺候完月子,吃完满月酒,一个下雪的夜晚,停电的时刻,她猝然倒在一楼靠近壁炉的一根廊柱下,安然谢幕了。

            丢丢被推到了半月楼的舞台上。

            齐如云在的时候,半月楼几乎没有客人来,老八杂的人,都知道这个有着不凡爱情经历的女人,不喜欢结交人,所以很少有谁前来打扰。倒是她家门前的那片丁香好人缘,一到花开时节,就把人招来了。齐如云对爱惜她家门前花儿的人,是友善的。有时她会站在门口,邀请他们进屋喝上一杯茶。所以老八杂的人日后对齐如云的回忆,往往是和茶联系在一起的。他们说她喜欢用丁香花沏茶,丁香茶香气浓郁,喝了特别提神。有的人为了讨杯丁香茶吃,不爱花的也做出爱的样子,到丁香丛中流连。齐如云过世后,丢丢从老八杂人的口中,一再听到丁香茶这个字眼,就让齐耶夫按照婆婆的做法,为她沏了一壶。那壶茶苦涩之极,有股中药味,难以下咽。齐耶夫喝了连连摇头,说这不是母亲沏出的丁香茶的气味。他反复试了几次,都不对味。丢丢明白,婆婆是把那茶的气息也一同带走了。

            以前的半月楼,真的仿佛是一座广寒宫,老八杂的人难得进入。而丢丢以一座芳香的水果铺,改变了它的风貌。如今的半月楼就像一盏鲤鱼灯,谁都可以信手提着,感受它通体的明媚。

            老八杂的人喜爱上丢丢,是从两桩事开始的。

            老八杂有个磨刀的王老汉,六十多岁了。他是个罗锅,每天会扛着一个固定着磨刀石的长条板凳,走街串巷地招揽生意。齐小毛两岁时,丢丢有天背着儿子,蹬着三轮车去水果批发市场。当她路过人和街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座居民楼下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大声地嚷,这刀磨得不快,连豆腐都切不了,我只能给你一半的钱!丢丢停下车,凑过去,见王老汉气得脸发紫,手发抖,他提着那把刀申辩说:“你们打听打听,我磨的刀快不快?一把刀我是正反面各磨三次,磨得匀。别人磨一把刀三、五分钟就凑合过去了,经我手的刀,哪把不是磨十来分钟?不是吹牛,我磨刀磨了大半辈子了,从来没磨哑巴过一把刀!你不给我钱行,算我白干,可你不能糟蹋我的手艺啊!”王老汉穿着蓝大褂,枯瘦的脸上弥漫着汗水,话语带着哭音。丢丢从那女人手中夺过刀,用指甲在刀刃上划了一下,它那逼人的锋利立刻给她的指甲留下了一道又深又直的划痕,丢丢放心了。她并没有责备那女人,而是先将刀摆在磨刀石上,然后“嚓——”地一声把发髻上的象牙簪子拔出,她那乌黑亮泽的长发获得了解放,立刻瀑布似地散开。丢丢甩在脑后的长发,像一场意外的风沙,迷了齐小毛的眼睛,他哇哇哭起来。丢丢不顾儿子的哭叫,她用左手拈起一绺头发,右手拿起那把刀,只听“刷——”地一声,刀起飞落之际,那绺长发立刻被腰斩了。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叫。丢丢将切断的那绺头发摆放在磨刀石上,就像摆放战利品一样。那女人红了脸,立刻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王老汉,在人们的嘘声中提起刀,回家了。而丢丢重新盘起头发,哄好齐小毛,快乐地上水果去了。

            王老汉不仅带回了丢丢拔刀相助的故事,还带回了那绺头发。这事很快就传遍了老八杂,人们都说,半月楼这个新主人,真是侠义!

            第二件让老八杂人啧啧赞叹的事情,是丢丢对金小鞍的教育。

            金小鞍是陈绣的儿子,这对母子住在老八杂最破的两间房子里。陈绣给人做保育员,是个温存敦厚的女人。她男人死得早,她怕再嫁金小鞍会受欺负,一直守寡。陈绣对自己处处节俭,但她绝不让儿子受屈。金小鞍那时上中学,别的同学有的运动服,她会把艰难攒下的一点钱拿出,去买,而她自己一年从不添置一件新衣裳,夏季永远是一条蓝裤子和一件蓝白花的短袖衫,春秋是一条黑裤子和一件高粱米色的毛衣。到了冬天,她穿的则是一件土黄色的对襟棉袄。金小鞍嫌陈绣穿得寒酸,不愿意让她去学校,所以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陈绣就得借衣裳穿。金小鞍上学这些年,陈绣几乎把老八杂那些年轻女人的衣裳借遍了。有一天,陈绣来水果铺,红着脸对丢丢说,我想借件衣裳穿,两天后就还。丢丢比陈绣高很多,她说,我的衣裳你穿了不会合身啊。陈绣说,没事,肥大的穿上宽松。丢丢打开衣橱,陈绣选中了一件紫罗兰色的绣花真丝开衫。丢丢取下它,说,你要是不嫌弃,这衣裳就送你了。陈绣急得眼泪快要出来了,她说,那我就不借了。丢丢赶紧说,好,那就只借你穿,别急着还。一周后,陈绣还回了那件衣裳。她一进门就跟丢丢道歉,说是那天穿着它挤公交车时,有个人挨着她吃雪糕,车到站台时,车子一晃荡,这人栽歪在她身上,雪糕掉在她怀里,把衣裳染污了。她怕在家洗不干净,就拿到洗衣店,所以衣裳还晚了。丢丢很想问她为什么借衣裳穿,但一想可能会让她难堪,也就罢了。有一天,裴老太来水果铺提起了陈绣,说是给她介绍了一个太阳岛上的打渔人,这人死了老婆,带着个女孩,人好,经济条件也不错,可陈绣说是为了儿子,不想再嫁了。裴老太忿忿不平地说,陈绣为了那个金小鞍守寡,真是不值得啊!这个小狼崽子嫌她穿得不好,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陈绣就得四处借衣裳,你说这样的孩子,将来能指望上吗?丢丢这才明白陈绣为什么朝她借衣裳穿。

            起舞(19)

            有天晚上,丢丢买了一张京剧院的演出票,让齐耶夫抱着齐小毛去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