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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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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籍名:《福翩翩》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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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里的人并不多,所以陈青一上去就找到了座位。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和焗着一头黄发的售票员打情卖俏,车中那些衣着黯淡的乘客跟着发出阵阵笑声。肮脏的玻璃窗外尘土飞扬,高楼少了,花坛不见了,路边的树也稀稀落落的,东一棵,西一棵的。陈青想着马每文现在不知身居何处时,心中还是有些怅惘。他们结婚六年来,马每文是第一次失踪。一个处于分居状态的男人在周末与家人不辞而别,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心里是清楚的。正当她神思恍惚的时候,“咣——”地一声,汽车戛然而止,终点站到了。喧闹而零乱的炉具厂的站台上,充斥着小面包车揽客的吆喝声。这样的车都是去曼苏里的。他们高叫着:曼——苏——里——曼——苏——里——,好像曼苏里是刚出炉的烧饼,要趁热卖掉。

            曼苏里的很多人都认识陈青。一个穿着灰格子大裤衩、白棉汗衫的车主冲陈青叫着:这不是陈大记者吗?今天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家马总的车呢?他一嚷,没注意到陈青的,把目光都转向她了。

            陈青认得那汉子,他是曼苏里有名的酒鬼,姓蒋,据说他每天总要喝上八两白酒,人称“蒋八两”。他喝过酒后爱打老婆,那个女人受不了这煎熬,与他离了婚,把五岁的儿子也带走了。蒋八两没人管了,愈发喝得不可一世。也许是酒精常年浸润的结果,他的脸色红得发紫,即便没喝酒,也给人喝着酒的感觉。而且,他喜欢开飞车,但乘客并不因此而忌讳,相反,倒是喜欢登上那辆蓬头垢面的、由报废车改装成的面包车。原因是:那些性能好的车常发生磕磕碰碰的事情,而蒋八两驾驶的车就像一颗稳定的恒星,沿着自己的轨道,从未出现过偏差。

            陈青只得上蒋八两的车了。她刚一落座,蒋八两就跨进驾驶室,拽上“吱嘎”叫着的车门,说,陈大记者回来,咱就不等客了!虽然还闲着好几个座儿,他还是一踩油门,飞快地离开炉具厂的站台,朝曼苏里而去。

            第三地晚餐(5)

            窗外的景色变幻越来越大。在城乡结合部,有几家大厂子:发电厂、啤酒厂和水泥厂,厂区高大的烟囱终年排着污浊的烟气和粉尘,附近的居民多有抱怨。报社开通的市民热线电话常常接到这一带居民的投诉,记者们只能层层向上反映情况。也有环保局和人大督察办的人下来调查、走访,然而他们留下的只是匆匆的脚印,这一带还是灰头土脸的老样子。

            过了这几家厂子,就是大片大片的曼苏里人耕种着的农田了。坑洼的路面上多了农用三轮车和摩托车,尘土也愈发嚣张了,泥土路上交错而过的车辆挟起的都是一团团呛人的灰尘,它们无所顾忌地扑入车窗内,像是一只只肮脏的手,把人的浅色衣服给摸出污痕来。

            像以往一样,陈青一入曼苏里,最先看到的家人就是哥哥陈墨。大热天的,陈墨依然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在曼苏里的几只信筒间转来转去的,好像那绿色的信筒里装着他生命的春天。

            陈青下了车,冲陈墨叫了一声:哥——

            陈墨转过头,见是陈青,咧开嘴笑了,憨憨地叫了声:青——

            陈家四兄妹的名字,都与颜色有关。老大出生在雪天的午夜,空中凝聚的是浓重而压抑的如墨一样的黑云,陈大柱便给他起名为陈墨。陈青虽然也出生在午夜,但因为是秋天有满月朗照的日子,夜空是青蓝色的,于是得了一个“青”字。陈青下面是个女孩,她出生在一个风沙漫卷的日子,天是浊黄色的,于是叫她“陈黄”,她小陈青三岁,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还没有出嫁,谈一个对象就会黄一个。她自己将其爱情命运的坎坷归咎于那个“黄”字。陈家最小的孩子,是个清秀的男孩,出生在夏日的黎明,叫“陈白”,如今陈白在寒市的理工大学化学系读博士。

            陈墨称呼他的弟弟和妹妹,均用单字:“青”、“黄”或“白”。

            陈青叫陈墨为“哥”,马每文却不是这样。马每文比陈墨年长一些,除了年龄的差距使他不能随着陈青称他为兄,陈墨的愚钝大概也是其中一个不可言说的缘由吧。似乎一个智力欠缺的人是不配做别人的哥哥似的。马每文对陈墨直呼其名,陈墨呢,他用字俭省惯了,叫马每文为“马”。

            马呢?陈墨接过陈青提着的东西,一边朝家走,一边问她。

            陈青说,马有事外出了。

            陈墨“噢”了一声,对陈青说,红在家。

            张红是陈墨的老婆。由于陈墨轻微智障,所以当年介绍给他的三个女人各有缺陷。一个是因出天花而落得满脸麻子的姑娘,一个是连裤腰带都要由人帮着系的痴呆,还有一个就是因小儿麻痹落下后遗症的跛脚的张红。陈墨说看着满脸麻子的人,他吃不下饭;而那个痴呆老冲她笑,他嫌不会哭的女人,男人就没法疼她;反倒是一歪一斜走路的张红,让陈墨动了心。他对陈师母说:她是个需要男人搀扶的姑娘。而陈青的父母,相中的也是张红。她虽然不漂亮,但脑子没毛病,善良而勤恳。最关键的,是她的名字中有个“红”字,合该是陈家的媳妇。

            陈青走进土楼时,张红正坐在院落的树阴下择菜。她显然也对陈青的独自回来感到意外,她站起来,洗了手,一边给陈青泡茶,一边问她:俺妹夫呢?

            陈青说,他生意上有事情,外出了。

            张红对陈青说,妈出去看人宰羊去了。

            张红把一只空酱油瓶子递给陈墨,差他去食杂店打酱油。将陈墨打发走后,张红叹了一口气,对陈青说,楼上的王卷毛又来勾搭爸了。别人偷着告诉我,王卷毛在炉具厂那儿开了个裁缝铺子,爸常去那儿和她见面。他们回曼苏里,前脚一个,后脚一个,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

            王卷毛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住在陈家楼上。由于土楼的上层不像下层有院子,能栽种个花草、葱蒜什么的,所以上层的人往往利用探出的阳台,养些盆花。王卷毛家在阳台养的却不是能散发出香气的花,而是一群鸽子。鸽子长着翅膀,你不能不叫它飞,所以她家阳台有一扇窗始终是敞开的。鸽子里出外进的时候常常将陈家刚晾晒出去的衣服遗落上屎,而王卷毛在打扫脱落的鸽毛的时候,喜欢把它们顺着阳台往下撒,全都扬在陈家的院子里,呛得人直咳嗽。陈大柱为此和王卷毛绊过几次嘴,两家为此伤了和气,见面连招呼都不打。

            第三地晚餐(6)

            王卷毛的男人是个蔫头蔫脑的菜农,春夏秋三季他喜欢呆在农田里,风雨不误。到了冬天,他就闷在家里,一天到晚地抽着旱烟。王卷毛骂她男人“大烟筒”的吼声,就时常在冬天时一声声地响起了。

            王卷毛在曼苏里做小本生意。夏天卖凉糕,冬天卖糖葫芦。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寒市殡仪馆当火化工,一个在曼苏里当菜农。他们都是年纪轻轻就结婚生子了。也许是因为王卷毛飞扬跋扈的个性,两个儿子都不常回来。所以王卷毛骂她男人的时候,常把两个儿子也捎带上,声称如果他们父子三人是三只鸽子的话,她会全部杀掉,一只调汤喝,一只用辣椒爆炒,另一只红烧。王卷毛的男人这时就会眨巴着眼睛,“啧啧”赞叹着,说,真会吃!

            王卷毛和陈大柱的私通,始于六年前她家下水管道的堵塞。上层堵,下层就跟着遭殃。那时正值酷暑,王卷毛家厨房漫出的刺鼻的污水顺着阳台淋漓到陈家的窗户上。陈大柱在社区服务站就是干这一行的,尽管他满心不乐意帮助王卷毛,但为了自家的安宁,他还是带着工具主动上楼帮忙了。这次管道疏通的结果是,王卷毛家的管道从此后经常性地堵塞,而且都是在她男人下田的时候。她每次都会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高声大气地冲楼下的陈大柱吆喝:老陈,管道堵了,来通通啊!陈大柱嘴上嘟囔着,怎么又堵了?可他唇角泛起的却是喜悦。次数多了,陈师母就起了疑心。有一回,陈大柱疏通管道回来,白棉汗衫上沾着两根微黄的卷毛,只有王卷毛才有这样的头发,陈师母冷冷地对丈夫说,以后她再吆喝堵了,你不能去通了!

            陈青那年正要和马每文结婚,每天都出入家具城和和百货商城,打扮着家和她自己,根本没有察觉到父母间的不和。只是到了出嫁前夜,陈黄悄悄对她说,父母铺两床褥子睡了,一个炕头,一个炕稍。陈青问为什么?陈黄就把父亲隔三差五上王卷毛家疏通管道的事对陈青讲了。还说王卷毛常常宰杀鸽子犒劳父亲。陈青气得眼眶涨疼。到了婚后第三天回门的日子,陈青走进灶房,看见母亲花白着头发站在水池旁,用唯一的手洗着杯盘碗盏的时候,她不由得抱着母亲的肩膀哭了。陈师母明白女儿为什么哭,她对陈青说,你爸说了,以后再不上楼了。唉,他跟我说,他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用两条胳膊紧紧搂过,那滋味太好了,他抵挡不了啊。我从来没有搂过你爸,也没法搂啊。他做那事也就做了吧,他不该责怪我,说我像根木头!他得知道,就是这根木头给他养活了四个孩子!母亲哭了,陈青却止住了泪水。她用母亲刚洗刷好的一只酒杯倒了满杯的高粱烧酒,端着它走进客厅,酒足饭饱的陈大柱正翘着二郎腿和新姑爷舒服地聊着天呢。陈青镇定地走向父亲,将酒从容不迫地从父亲的头上浇下去,然后将杯子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