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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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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书籍名:《福翩翩》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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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花牤子瞄着他,他也说不痛快。有时他会支使花牤子:“到我家稀罕小乳牤子去吧,他差不离睡醒了。”花牤子心想:“我去稀罕小乳牤子,你就得稀罕娘们了!”仍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徐老牤子只能灰溜溜地回家。

            花牤子不仅管女人,还管田地的事情。麦苗出来了,他就吆喝女人下地铲除杂草。初夏土豆快开花了,他督促她们打垄。麦子在风中一天天黄熟的时候,他提醒她们扎稻草人,戳在麦田里,恫吓那些来吃麦子的鸟儿。女人们忙过了家里的活儿,又要忙田里的,累得唉声叹气的。不过她们对花牤子是友好的,他进谁家吃饭,谁都恭敬着。从春天到夏天,吃了百家饭的花牤子滋润了,春风满面,腰也直了。正式的村长见了他,酸溜溜地说:“你比我管的还宽,明年我也出去挣钱,你守着村子吧!”花牤子很真诚地说:“我看行!”气得村长揪着他中山装左上面的口袋说:“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啊?”花牤子急了,说:“哎,别揪别揪,要是揪掉了一个兜,那就是四轮车丢了个轮子,不值钱了!”

            秋天来了,外出打工的男人归来了,他们每人都挣了两、三千块钱,乐陶陶的。回家的头一夜,他们就感受到老婆新婚般的热火,知道花牤子是尽职尽责的。女人们缠绵过后,把花牤子帮着操心庄稼的事说了,男人们望着丰收的情景,对花牤子说不出的感激。人人都把他当成了家中的一员,给他带来了礼物:香烟、鞋子、奶糖、糕点、刮胡刀、电子手表、腊肠、仿皮的腰带、毡帽、酥油炒面,总之,吃的用的都有,堆了一桌子。他们收割完麦子,起完土豆和白菜后,每家又送给花牤子一些,还帮他拉了几车麦秸做烧柴。这样,花牤子这一年是不劳而获,粮草充足。他学起了抽烟,说话时仰着脸,在别人家的饭桌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神气极了。这年腊月,他给父母上坟时,跪在坟前说:“爹啊娘啊,儿子现在是青岗的村长了,每年能管半年的事呢,你们再不要惦记儿啦!”

            尽管花牤子有吃有喝的,但男人们归来后,他觉得日子过得没有兴味了,于是就盼着春天快来,盼着他们早些离开青岗。

            男人们尝到了打工的甜头后,第二年春播完,又把家交代给花牤子,走了。从春天到秋天,花牤子觉得自己过的就是一个漫长的春天。这回他不但管女人和庄稼,连牲畜也管了。哪头猪该劁,哪只鸡该杀,哪只羊该卖,他都要参与。狗见了他要是不摇尾巴,他会上前踹上一脚。陈六嫂的豆腐房已经改头换面,成了青岗的第一家小卖店,经营着油盐酱醋、烟酒糖茶之类的东西。柴牤子知道老婆生性风骚,怕她借上货的名义到乡里找人偷情,临出发前,给小卖店上了半年的货。花牤子为此常到小卖店提醒陈六嫂:“你睡觉前可得把火弄灭啊,要是引起火灾,囤的那些货物可就成灰了!”陈六嫂气得抓起笤帚,轰着花牤子,骂:“你个没用的花牤子才成灰呢!”

            这年,虽然因为虫害有点欠收,但男人们回来收秋时,看到家中平安,对花牤子仍然是感激的,他也仍然得到了各色小礼物:治汗脚的鞋垫、花哨的塑料杯子、芝麻糖、钥匙链、布鞋、手套之类,虽然比以前的礼物要轻薄许多,但花牤子很知足。他家的仓房也依然有了过冬的粮食,院子堆起了充足的柴草。只是到了落雪时节,虎牤子家打起来了!虎牤子的媳妇光着脚丫,穿着背心,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前的雪地里,哭叫着,说是要让老天把自己冻死!花牤子听到吵闹声,胆战心惊地赶去,心想是不是自己没看好虎牤子的女人,人家才把她赶出屋?听来听去,他明白了,虎牤子归来,他们连日亲热后,小媳妇渐渐觉得身下不舒服,奇痒难耐,流肮脏的东西,看来虎牤子在外搞了女人,把埋汰病传染给她了!花牤子这才明白,男人们打工明着带回了钱,暗着把性病也捎带回来了。这么说,他们在外也是寻乐子的啊。这样一想,花牤子就很不痛快,觉得自己严管女人,是上了这些男人的当!他气咻咻地回到家后,把中山装脱下来,撇在炕上,连晚饭都没吃,一夜无眠。因了这事,随之而来的除夕,也变得没有滋味了。对于春天,他也没有那种热盼了。

            花牤子的春天(10)

            男人们猫冬时,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往田里运肥料和选种子。此外,他们会扛着冰钎,带着挂网,到青泥河凿冰取鱼。进了腊月呢,他们会宰猪宰鹅,为年做着准备。有了鱼和肉,就得有酒,陈六嫂家小卖店的酒类生意红火了。人们聚集在一起喝酒时,总要叫上花牤子。花牤子不像从前,一叫就去。现在他总是推三阻四,男人们就说:“这花牤子当了村长,又管着女人,牛气起来了!”并没介意。

            又是春天,男人们春播完,惯例请花牤子喝了一顿酒,把家托付与他。席间,花牤子当着众人的面,郑重地对虎牤子说:“别人家的女人我都管,你家的女人我是不管的!”虎牤子拍着桌子吼:“为啥?”花牤子从容不迫地说:“你知道为啥。”虎牤子反应过来了,他急赤白脸地说:“我倒霉啊,别的兄弟在外也干了那事,你想想啊,半年沾不到荤腥,谁受得了啊!可我摊上了个不干净的,晦气啊!今年出去,打死我也不干那事儿了!”他这一解释不要紧,把其他人也都出卖了。花牤子阴沉着脸,瞪着眼,恨恨地看着每一个男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男人们赶紧打溜须,说是今年回来给他带好东西,这个说给他买电热杯,那个说买牛皮鞋,另一个又许诺买毛料裤子。但花牤子的脸上并未开晴,所以男人们离开青岗的时候,都有点忧心忡忡的。

            花牤子又穿上了中山装,不过不像从前那样,把扣子一个不落地系着,而是敞着怀儿,露着里面四处是窟窿眼的土黄色背心。他步态疲塌,腰也不像以前那么直了。他依然像往年一样在街巷中游荡,不过常常呵欠连天。他去女人家吃饭时,胃口也不如从前了,常常吃着吃着就撂下筷子。徐老牤子见他无精打采的,警惕性大不如从前,便常常把小乳牤子独自放在家中玩耍,自己到陈六嫂家里。但因为小卖店往来的人多,徐老牤子并未得手。有一天,花牤子眼见着徐老牤子进了小卖店,接着,陈六嫂就挂出了“盘点”的招牌,落下板窗,把门反锁上。花牤子并没制止他们,而是到了徐老牤子家,把他的家当看了个遍,然后对着在院子里摔泥巴玩的小乳牤子说:“你家的那桶豆油,明儿就得成人家的了。小东西,你沾不到油星了!”果然,第二天陈六嫂来到徐老牤子家,东瞅瞅,西看看,理直气壮地拎走了那桶豆油。从那天开始,陈六嫂家的灶房,不是飘出炸麻花的甜香气,就是炸萝卜丸子的菜香味。徐老牤子一闻那味儿,就要骂一句:“臭娘们,该放到热油锅里炸了!”

            麦苗抽穗的时节,县财政和广播电视局联合拨款,实行“有线电视村村通”的工程,于是,青岗来了一伙人。他们开着辆面包车,一行六人,载着一捆一捆的线,白天出去架线,晚上回到青岗歇息。他们住在小学校的教室里,在院子里垒起锅灶。他们花着工程款,在村里抓鸡逮鹅,吃得满嘴流油,把小孩子谗得见天地流口水。陈六嫂家的小卖店,从未有过的兴旺。他们买酒成箱,买烟成条,出手大方。而且,他们付给村民的,都是现钱。女人们觉得这是送上门的好生意,整日里往工程队的驻扎地送鸡鸭鹅狗,好不热闹。学校成了集市,白牤子没法讲课了,他提前给学生放了暑假,回城了。

            青岗的女人很欢迎这些架线的男人,说是从今以后,晚上能看到电视,那多带劲啊。她们听说电视年底就能通,都说男人们今年打工挣回的钱,不用做别的,就买电视机了!她们兴高采烈,帮他们做饭、刷碗、洗衣,花牤子吆喝她们下田干活时,她们爱理不睬的。他到女人家吃饭时,常常遇到冷脸子。她们吃了晚饭,喜欢聚集到小学校,听那些男人酒足饭饱后,山南海北地胡侃,把她们惹得一阵一阵地笑。花牤子明白,青岗到了最危难的时候了!虽然他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但还是打起精神,看护着这些女人。花牤子想,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这些架线的男人,休想占咱们青岗女人的便宜!所以,这些人一回来,花牤子就跟着,他们喝酒吃肉,他蹲在一旁抽烟;他们撒泡尿,他也要跟着上厕所一趟。除非他们去陈六嫂那里买东西,他才不跟着。那伙人看出花牤子有些愚痴,又听说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常常拿他开心。他们说他穿着中山装不应该呆在村里,起码应该到县城去,说是电视上那些穿中山装的,都是大干部。他们还说他嗓音比女人还单细,在青岗可惜了,应该进剧团唱青衣。花牤子听不大懂他们的话,见大家笑,也跟着笑。有一回,其中的一个人捉了只青蛙,几个人合伙把花牤子摁在地上,当着女人们的面,解开他的裤腰带,把青蛙扔进去,说是给他裆里安上个活物,这回他们把花牤子作践哭了。他落泪的时候,男人女人笑得就像沸腾的水一样,哗哗响。

            花牤子的春天(11)

            架线的男人在夏末时完成了任务,终于撤了。花牤子松了一口气,疲累得昏睡了一天。他回顾了一下,除了陈六嫂,别的女人是清白的。这些人买酒买烟,陈六嫂总是索要高价,他们呢,从不讨价还价,痛快地付钱,想来是睡了她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