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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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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籍名:《福翩翩》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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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英出了柴家的门,对柴旺家的说,王姐,邻居住着,你还送我,谢谢啊。

            刘英见柴旺家的皱着眉,以为她不喜欢别人称呼她的姓,就改口说,莲花姐,有空过来坐啊。

            柴旺家的终于忍受不住了,她大声地吼着:我是柴旺家的!

            刘英松了一口气,她柔声说,柴旺家的,回吧。

            柴旺和柴旺家的一起吃了早饭。饭后,柴旺举着儿子做的那个福字,挨个门地比画,不知该挂在哪扇门合适。柴旺家的呢,她感觉今天太阳很好,风不大,不想闲在家里,就拿起麻袋和铁挠子,推起自行车出了家门,打算拾捡点烧柴。出了巷子,上了水泥马路后,她习惯地朝北山驶去。快到贮木场时,突然看见一只麻雀在一个脸盆大的雪窝里蹦跳,那雪窝是那么的眼熟,她蓦然想起这雪窝是自己坐出来的,那天她在那儿痛哭了一场。直到这时,柴旺家的才反应过来,贮木场已经是不能来的了。

            柴旺家的伤感地掉转车把,朝乌吉河畔驶去。乌吉河畔没有树皮,能做烧柴的,只是干枯的柳树枝桠和漆黑的树桩。对付它们,是需要斧子和锯的。她很后悔没有带上它们。

            花牤子的春天(1)

            青岗这地方,大概由于祖辈人曾饲养牤牛的习惯吧,爱管男人叫牤子。老人们被叫做老牤子,不同的是在前面加个姓氏,如“王老牤子、张老牤子、胡老牤子”;年轻人呢,多数叫小牤子,“李小牤子、郑小牤子、刘小牤子”等。像“张、王、李、刘”,由于姓的人多,就依据人的脾性,再细分一下。勤快的刘老牤子,叫做“勤老牤”,懒惰的呢,自然是“懒老牤”;脾气大的李小牤子,被叫做“犟牤子”,性情温顺的,是“蔫牤子”。爱胡搅蛮缠的王小牤子,就像块嚼不烂的肉,被称做“柴牤子”,  而大大咧咧的,叫“虎牤子”。说话女声女气的张小牤子,人称“奶牤子”,见着自家女人跟别的男人打声招呼都要火冒三丈的,头上戴的自然是“醋牤子”  的帽子了。

            在这众多的牤子中,有个叫“花牤子”的。花牤子打小就喜欢看女人的奶子和屁股,看见它们,就像穷苦的人望见了神灯,满心欢喜,双目生辉。成年以后,他见着容颜俏丽的女孩,就要搂搂抱抱,青岗那些有点姿色的女孩,都躲着他。即便这样,他十八岁那年,还是把一个女孩摁在草垛上,干了那事。女孩的家人找到花牤子的父亲高老牤子,说是你们是想见官了事呢,还是私了?高老牤子知道见官的话,儿子会被判强奸罪而坐牢,就说私了。结果高家的一亩好田,再加上一口肥猪,被生生赔掉了,气得高老牤子直骂儿子,说是要把劁猪的徐老牤子找来,骟了他那败家的玩意。以前,高老牤子的儿子是叫高小牤子的,出了这档子事后,大家都说高小牤子是青岗有史以来少见的拈花惹草的主儿,都叫他花牤子了。

            高小牤子变成花牤子的最初两年,老实了不少。见到女孩虽然仍是目光灼灼,但绝不敢造次。然而好景不长,花牤子二十岁时,故态复萌。腊月天,他瞄上了一个上坟的小寡妇,当她路过废弃的砖窑时,把人给拖进去糟践了。小寡妇本来是去坟上哭自己的男人的,遭到凌辱,羞愤之极,要死要活的。没办法,高老牤子只得又把家中的一亩地分给寡妇,再赔上两只鸡。高老牤子气得嘴斜眼歪,吆喝了两个壮汉,把花牤子捆上,打得他屁滚尿流。花牤子挨打时声泪俱下,说是对不起祖宗,可是青岗的日子实在没有意思,惟有那事儿是个乐子,谁知道这个乐子是不能随便要的啊。

            青岗的人,听说花牤子这般辩解,都笑,说这人不但“花”,还有点“痴”。花牤子的母亲死得早,只留下他这么个儿子,大家都劝高老牤子,干脆早点给花牤子成亲,他炕上有了人,就不会出去撒野了。可是又有哪个姑娘愿意跟他呢?就这样,花牤子二十二岁时,又跟柴牤子的媳妇、豆腐房的陈六嫂做了那事。丰满白皙的陈六嫂胃口大,把高家最后一亩好田要去不说,还牵走了他家的羊,搬走了衣柜,扛走了桌椅,就连暖瓶和茶壶也不放过,顺手牵来,弄得高家快要倾家荡产了。花牤子这次很委屈,他不断地跟父亲申辩:“这回赔东西赔错了,是陈六嫂把我拉上炕的,她干那事比我还乐呢,恣儿得直叫!”高老牤子劈手给了儿子一巴掌,说:“那你说是陈六嫂把你欺负了,人家该赔咱家东西不是?”花牤子很认真地说:“是!她家的毛驴好,拉磨时从不偷懒,咱该让她赔毛驴!”高老牤子又给了儿子一巴掌,叫着“孽障啊!”

            高老牤子大病一场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领花牤子离开青岗,投奔远方的亲戚,让花牤子进深山伐木,那里没有女人,会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否则的话,花牤子在青岗再犯一次事,家中房屋都将不保,他就得住在风中了!

            高老牤子把家中仅存的一亩薄田让人代种着,锁了屋门,和花牤子各扛了一套行李,上路了。他们出发的时候,去村口为他们送行的,都是男人。女人们巴不得花牤子走,说是凶恶的鹞鹰飞走了,村里的女人就有太平日子了。

            青岗是个小村子,住着五十多户农民。这儿土地肥沃,主要农作物是小麦、大豆和土豆。如果是风调雨顺的年份,家家都会仓廪坚实,生活富足。但要赶上年景不好,大旱大涝、早霜或者病虫害的话,庄稼收成差,温饱自然也就成了问题。所以,青岗人有祭天的习俗。祭天通常在春播前进行,人们在大地摆上一个条桌,算是祭坛,张家往上放个苹果,李家放上两个橘子,王家可能放上几块糖,总之,敬奉给天的,都是素净芬芳的食物。

            花牤子的春天(2)

            青岗的历史不长,不过百年。最早是几个赶着牤牛贩盐的盐商,看上了这儿的草场和河流,在此落脚,踏出了一条羊肠小道。接着又来了两户人家,他们开荒种地,使这儿炊烟渐浓。但由于它地处偏远,所以真正扎根的人不多。解放后,乡政府在此建村,拓宽了路,荆棘不见了,但路面仍是坑坑洼洼,每逢雨季,就成了泥路,难以通行。几十年下来,道路虽然几经重修,铺了砂石,但架不住人马车辆和风雨的侵蚀,仍是一副破败相。住在这里的人,出门要么步行,要么套上马车,要么乘坐近些年才有的农用小四轮。青岗离深井乡有四十里路,步行要多半天,马车呢,要逛荡上两个小时,就是机械的四轮车,也得突突地跑上一个多钟头。由于这儿交通闭塞,邮路不畅,再加上少有识文断字的人,青岗人对外部世界了解的很少。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落寞而知足地活着。他们的娱乐,是田间地头说点荤故事,看牤牛顶架,看猪狗交配,冬闲时聚集在一起,盘腿坐在热炕头喝烧酒。五年一次的村委会换届选举,是青岗最热闹的事情。乡政府的人大主任会带着人,来发放印着候选人名字的选票。青岗人按照既定程序选出村长后,还要依照自己的一套选举法,选出另一个村长,这也是他们的一项娱乐。他们会把村上每个成年人的名字写在同一格式的纸条上,放在帽兜里,由村上最小的娃娃抓阄,抓出谁,谁就是村长。所以青岗不同别的村子,总是有两位村长。因为这儿,还闹出了笑话。有一回,刚出满月的奶娃哼哼呀呀地抓出一个纸条,这人竟是傻牤子!他是个痴呆,东西南北不分,见着女人爱说两个字:丫丫!见着男人只说:牛牛!他被选为村长,大家的快乐可想而知了。

            花牤子离开青岗四年后,又回来了。他们父子走的时候,肩上扛着两套行李,回来仍然如此,不同的是那行李更破旧了,他们就仿佛是扛着败军的旗帜似的。高老牤子还是以前的模样,不同的是更老更瘦了,可是那个曾经生龙活虎的花牤子,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他原来高大威猛,四方大脸,头发和胡须茂盛,目光炯炯,声如洪钟,步履铿锵;可归来的他却是面色寡白,脸颊塌陷,头发半秃,目光散漫,弯弓着腰,一步三叹,看上去像个痨病鬼。原来,花牤子在深山里出了事故。他伐木时,一棵红松在倒下时,像出膛的子弹一样产生了强大的后坐力,将他掀倒。他倒地时叉着腿,那棵粗壮的红松的根部,狠狠地砸向他的裤裆,就像捣一个鸟窝似的,把他男儿的零件打得稀烂,从此花牤子就成了石榴裙下的废物。高老牤子跟人说,花牤子出事后,足足哭了三天。花牤子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面色变白,声音变细,而且腰也弯了,伐木时连锯都拉不动。高老牤子一想儿子出不了大力气了,他没了男人的家伙,等于一个武士丧失了宝剑,不能再对女人兴风作浪了,于是就带着花牤子,踏上了归乡的路。

            青岗的男人可怜这对父子的遭遇,帮着他们把房屋修葺了,还帮他们开荒,使高家又有了三亩地。女人们呢,她们对花牤子也心生同情,将自家的鸡雏、鸭雏和猪崽送给他们饲养,高家的院子,渐渐又有了生气。

            花牤子刚回来的头三年,精神萎靡。他去田间干活,干着干着就会撇下锄头或镐,把垄沟当成被窝,呼呼大睡。他见了男人顶多“哼”一声,算是打过招呼;见着女人呢,更多的是低下头,叹息一声。春天时撞见发情的牲畜,他就像躲避洪水一样,撒腿就跑;他最痛苦的时候,就是谁家要迎娶新娘了,一听见欢快的唢呐声传来,他就捂起耳朵,连屋门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