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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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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籍名:《第四态》    作者: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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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那时候我们收容所里没有女的住着。”是错觉吗?为什么原来高而干脆的声音有些躲闪,阻塞,仿佛有块口罩堵着一样?

            “真的没有吗?”苏格追问。

            “没有。”声音重新挺了起来,但还有些虚虚的飘;仿佛为了壮胆它带了点不耐烦。“就这样吧,我不喜欢被多问。再见。”电话挂了,苏格觉得她仿佛能从这声音里听出如释重负的吁气声。她的笔在笔记本上涂画,敲出一个个蓝点。她用的是钢笔,于是细小的墨水点就在笔记本上留下脚印了。

            没有人到收容所?这意味这什么?陈娣说自己并不知道第一个晚上去了哪里,这又意味着什么?难道……她的眼睛偷偷地斜瞄在旁边坐立不安的陈娣。这可能吗?

            笔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笔记本。不。她想起那人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觉得心空空的,好像错过了什么。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看不到目的的事情最让人可怕,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苏格深深地呼吸,打开她的笔记本电脑。

            

            7

            图书馆是生长孤独也是消解孤独的地方。在这样老旧的图书馆里,一切都雾蒙蒙的,像角落里萎缩的老人,把自己和灰尘、和寂寞融和在一起。所以老的图书馆总带一点悲情,而这样的悲情在现在已经司空见惯,激不起涟漪。

            我穿梭在蜘蛛网的领地里,就像在等待一只巨大的朋友。我的手指扫过灰色的书脊,以便拂开蜘蛛网和尘灰。太寂静。就好像有一只眼睛在黑暗处荧荧地盯着我,我感到不舒服。我可不是什么小行星让人观测的,要看怪物,街上多得是。我恨恨地想。太寂静了。而正当我尝试弄出点声音来以驱散那双荧荧的眼睛时,我的眼睛忽然钉在了一捆旧杂志上。

            1967年的温州《红卫兵报》。

            真是气势磅礴的名字,我歪着嘴想。压着鼻子,皱着眉头,我小心翼翼地把它移下来。书架仿佛呻吟了一声。我深深地呼吸,打开,顿时尘灰大乱。

            沈兮说:1967年文革的时候,有起案子。被批斗的人失踪,墙上好像就留着这几个奇怪的名字。

            沈兮还说:她是在街角的小图书馆找资料的时候无意翻到的。

            所以我就傻兮兮地跑到这里来了。见鬼,平时最讨厌图书馆了,怎么会做这种事。我暗骂。今天真是错乱的一天,一切都脱离了轨道,而更令我气闷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这颗脱离了轨道的行星会撞到哪里。

            或者黑洞吧,真刺激。我短促地一笑仿佛轻蔑,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脆弱的报纸。我的脚忽然颤抖了一下,桌子上的阳光一错位;而那标题就落入眼睛了。

            《反革命分子失踪,疑是外星人劫持》

            “9月20日,反革命分子顾星城在第四次接受一天的批斗会以后,被红卫兵小将们看守在他的房间里。第二天早上,正当他们打开门准备再押他出去接受批斗教育时,惊讶地发现他从房间里消失了。窗户关得好好的,插销已经插上。门有红卫兵看守。于是小将们以为他藏在了房间里,展开了地毯式的大搜索,但却没有找到反革命分子。相反,一个眼尖的红卫兵发现在凌乱的床铺上有张纸条,上写‘外星人’。而床边的墙上有用利物刻的‘山东  钱羌民  陇有京’几个字。整件事情十分离奇。

            “反革命分子顾星城是异端科学研究者,平常研究所谓的‘UFO’、‘外星人’等。前几日被市文革委点名为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他曾经写过不少反动言论,煽动了不少无知的人去破坏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他的身份使他这样的失踪显得非常匪夷所思却又仿佛合情合理。不是外星人怎么可能让他从锁得好好的房子里出去呢?

            “更加离奇的是,在他失踪的那个晚上,的确被发现有不明飞行物从那一带快速掠过。据目击者说,它拖着长长的绿色尾巴,从天空里一闪而过就没有了踪影。而就在那个晚上,刚被批斗完的反革命分子从有人看守的房间里消失了,留下一张写着‘外星人’的纸条,留下墙上谜一样的几个字。我们不能有相信会有智慧的外星人帮助一个反革命分子,这是对社会主义伟大文化大革命的……”

            下面通通是废话,就像那时代的每本书一样,写几句要蹦出几个“文革”“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就像那时代的几乎每个人一样,手举红色的本子呼叫万寿无疆,却不知道自己的荒唐所在。这些废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张报纸的另一条新闻:《失踪的反革命分子被抄家》。简短的报道。只是告诉我,就在他失踪的第二天晚上,一队蒙面的人抄了顾星城的家。然后他的妻子赶到,发现所有的书面材料和照片类的东西,都荡然无存。

            我合上报纸。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或许还有更多。这几个墙上的字像幽灵一样,居然跨越那个动乱、狂热而又缺失理智的时代,游荡到了现在。还都带着外星人的烙印。这简直就像什么“几十年前的复仇”一样滑稽。

            复仇?我的思维忽然在这里刹车。或许……

            但,什么理由呢?

            还是那一句。我见过太多没有理由的事了。确切说,人们都喜欢为了没有理由的事东奔西跑。手机响了起来。喂。我的语气就像这里的阳光一样稀薄。我讨厌稀薄的东西,无论是酒还是精神。

            说你的进展。一字废话都没。除了苏格没别人。

            这里快要把我化掉了。我瞥了一眼周围的书架,它们傻呆呆的等着时间也把它们溶化。无论是太阳、书架还是灰尘。我大概是算有进展吧,但我不想在这里说。

            那就到报社来,2号楼403。苏格不为我的调侃所动,挂掉了电话。说实话,我可真想拥有她那种明确无比的界限:没有余地,废话就是废话,绝不搭理。我的世界太模糊了,所以我得用刀和尖锐把它们划开。

            我站起来。管图书馆的老头像只不纯的幽灵,眼镜片后面目光游移不定。这使他看上去像只软绵绵的果冻。我穿过一排排书架,数着共有多少阴影。我走出图书馆,在报摊前作一次停留。街上依旧那样拥挤,而我被一张上海的小报吸引。它说,就在11月23日的晚上,有人听见五十六收容所传来女人尖叫。那是一个偏僻的场所,少有女人。

            我付了钱,把小报揣进口袋。

            

            8

            门锁喀嗒一声扣上了,仿佛示威。

            他倒在墙边冰冷的床上,被扭了许久的手臂一阵阵作痛;还有脖子,他的脖子就好像被浸过卤水的鸭脖子一样,硬邦邦的直着,因为低头太久。浑身像烧过一样作痛。不止是身体上的,还有整个心灵。他是这样奋力地喊:“我不是反革命!”换来的却只是一浪接一浪的嘲笑,和身上变本加厉的疼痛。他的头发散乱,仿佛那顶高帽子的触感还颤巍巍地留在脑袋上,报纸做的高帽子,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红叉叉。他苦笑。总算领教了公众的判断力。当时他看着台下那些黑压压的人群,那些盲目叫喊、盲目暴力的学生、工人甚至淳朴的农民。

            在所有时代里,被欺骗的只能是群众。因此他们总成为工具却不自知。

            他是敏锐的,他已隐隐感觉到这场大革命的罪恶目的,他也明白的知道自己不是反革命,许多被批斗的人都是牺牲品。但他却无法叫所有的人知道他的所想。他们是狂热的。而狂热只会招致盲目。

            这么多人只能够被浪潮卷动着走,最后没了原则。从理智到盲目只有一步之遥,从盲目到理智却需要漫长的历程。他知道这场灾祸的源头,是他的天真。他看文化大革命看得迷惑,于是疑惑驱使他提笔,针锋相对地反驳。然后就来了。批斗会、被迫离开温暖的家……而今,他被锁在了自己的房子里,每天有人看守,房子仿佛一个牢笼。

            真的无处可逃了么?他起身,轻轻触动门锁。

            “干什么?”门外刺进粗暴却又难掩稚气的声音。他还是个中学生。学校停课了,一会儿跟着大炼钢铁,一会儿跟着大学生造反派“社会实践”;这些孩子们最让他感到愤怒和痛心。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越是单纯的心灵,一旦观点形成,越是难叫它改变。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离开门。身体已经麻木了下来,像把钝刀,掩盖不了它的疲惫。但内心却更加激烈了,仿佛身体所有的能量都聚积在了一个即将作出的选择上。

            ——是索性更加干脆淋漓地说出自己的观点,把几年的郁闷、疑惑和思考都倾吐殆尽,再接受最坏的结果?还是向那些人妥协,也加入……那些造反队伍?

            他首先想到的是士可杀不可辱。为了封存自己心底的声音,无数个夜晚,他和自己交战得如此激烈。这是最痛苦的,因为无论哪方赢,死伤的都是自己。他清楚那些后果。背井离乡,被扔进牛棚,下放农村,在审讯室里被殴打,甚至……死亡。他听说了太多的秘密处决。与文革做抗争的人,最后要么自杀,要么神秘死去,要么失踪,被秘密处决。如果他选择了这条道路,他可能会牺牲自己的生命。

            生命不算什么,但是……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母亲在他事发后含泪的告诫:“儿啊,忍耐一些……一切都会好的。只要你还在,就还有希望。稍微顺那些人一点吧,事情不会再这样下去的……”父亲没有说话,倔强的嘴唇紧紧闭着,他也在和自己交战,但望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爱情与生命的结晶,嘴唇蠕动着,直到儿子走,也没有说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