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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门掩黄昏 (上)

书籍名:《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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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青蛟走玉骨,羽盖蒙珠巘。

        不妆艳已绝,无风香自远。凄凉吴宫阙,红粉埋故苑。

        至今微月夜,笙箫来翠巘。余妍入此花,千载尚清婉。

        怪君呼不归,定为花所挽。昨宵雷雨恶,花尽君应返。

        “他去那儿了么?”柔姬眼神见厉,直问站在边上的春阳。早些儿听说他居然回来了,赶着这千里之远,风尘之苦,她心疼,却也欢喜。抱了孩子就出了门,她虽怨,却依旧心怀激切,不管如何,他疼着荻儿!总以为今晚他会来这儿,忙吩咐备下热水好菜,却是守得月上中天,只有个春阳领着孩子回来。他,却带着那个女人的儿子去了回影苑,连半个影子也不留给她!

        “姑爷领着,领着菁公子……”春阳小心地说着,却仍在说出“菁公子”这三字时听得柔姬将茶碗拂于地上,惊了边上的荻儿一跳。春阳赶紧拉过荻儿,改口道,“想是不放心那孩子,人送到了,自然也该回园里来的。小姐,您看要不要先把这事告诉老爷夫人?”

        柔姬咬了咬唇,只幽幽地望着烛火,“等会儿吧!他这脾气……白白叫娘脸上没面子,你叫人去苑门口守着,多会儿人出来了,就去禀告爹娘。”语毕,已微带泫然之色。

        “娘……”荻儿见自己娘亲怔怔地滑下泪来,便乖巧地走到跟前,总是自己淘气,让娘亲生气了,“娘,荻儿让娘担心了!”

        “荻儿,你今天和谁去玩了?”抹去泪,柔姬拧眉看着温顺站在面前的孩子,沉静的眉目,远山有色,近水无痕,一抹清泠泠的神色偏就像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孩子?无亲无缘的,这是天报么?

        荻儿抬头看向娘亲,只觉那素来冷淡的眼里而今更添一番恼恨,那眼神让他心里有些怕,斜挑的眉不自觉地皱了皱,温顺,甚且有些讨好地答道:“娘,荻儿今日认识了个哥哥,他还给荻儿吃桃米饼……娘,他说爹爹是大将军爹爹,叫孙永航,爹爹是吗?”

        见提到孙永航,柔姬神色一软,唇边亦多了抹笑,将儿子拉到怀里抱着,才点头道:“是。你爹爹叫孙永航,是碧落最优秀勇敢的大将军,永远打胜仗!”

        “那爹爹的名字怎么写的呢?”荻儿好奇又天真地问着,“哥哥说他就会写!娘,你也教我写好么?”

        “哥哥?谁是你哥哥?”柔姬瞬时冷了眉目,面色凌厉起来,“他还会写‘孙永航’这三个字?”

        荻儿惊讶地看着娘亲骤然冷厉的神色,小小的身子因加重的手劲有些不适地扭了下,“娘,疼,荻儿疼。”

        春阳微蹙了下眉,上前了一步,“小姐,少爷他并不知情,爱玩也是孩子天性……”

        话未落已叫柔姬截去,“什么天性!他是什么人?你孙荻又是什么人?你今日可以跟她的儿子玩,明日是不是就不认我这个娘了?”

        “娘……”荻儿被吓出了泪,只知道是自己惹了娘亲生气,然而却不知所犯何错。他软软地叫了几声,却见娘亲容色更厉,只有低垂了头,扁着嘴在圆桌前跪下,“娘,您别生气,荻儿给您认错。”

        柔姬看着跪在跟前的儿子,心里也辨不清是何滋味,想想的确没什么错,然而这欲软的心在看到那副眉眼时,却又是夹嫉夹恨,夹怨夹悔。“他不是你什么哥哥!他根本不是你什么人!你乱叫什么!从今往后不许再见他了!”

        许多话荻儿未尝听懂,然而这最后一句他却忍不住了,“可是,娘,荻儿已经答应哥哥明日一起玩了!”

        “哼!好,好!”柔姬气极,还是口口声声的哥哥!哥哥!她的儿子,这就是她的儿子!眉目清远,长得像那个女人;脾性沉静,也像那个女人;如今找的玩伴,居然也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这就是她的儿子么?“春阳,看着他,这一个月,就呆在小屋里,哪儿也别想去!”

        “娘?”荻儿听见‘小屋’,心里暗暗升起一股惊惧,是那间窗子高高的小屋么?阿萍老说那儿有鬼。

        “小姐!”春阳有些不忍,然而见柔姬脸色青白,目中蕴泪,指甲已掐得肤间隐见血痕,心中黯然,只叹了口气,便拉着荻儿离开。

        下人们听见主屋里传出的破盏声,早已躲去外院,入夏的秋芙院浅虫低唱,这一静一噪使得往日热闹的院落透出凄清之意来,连带那幽幽的烛光亦显得孤夜难继。

        孙永航自回影苑出来,历名便拿了孝服紧跟在后头,孙永航接过就往身上披了,步子未停,直奔正厅灵堂。

        停灵七日,今日已是第五日,堂前幡联高悬,那一椁楠棺端肃地摆陈着,数幅挽联的墨迹因承载着无法言说的哀思,而愈显浓重。

        “剪髻知礼,封鲊识矩,四十载含辛茹苦三荆立;星坼悲声,余香惜情,十二宫驾鹤腾云九霄回”余香惜情,府中大概只有送终榻前的大伯能说上这话。然而这联里,又有几分真情切意?

        温席难近榻,慈亲倚门难思见

        负米未成心,王裒揾泪易为别

        六叔……自五叔走后,最小的六叔一直是二老最疼宠的,情意也最深浓,而如今,却是连送殡都无法亲临了。连着二老走时,六叔俱远戍边关,此番追思,弥见痛悼。

        黑白单二色的挽堂里,大伯庶出的孙永佑正和老四孙永勋一起守着,刚过点,正在烧纸。边上三五个下人正收拾着香烛。透过濡濡的火光,灵堂显得格外冷清。

        孙永航立定在堂前,只望着楠棺出神。孙永勋抬头一见是他,着实惊了一跳:“大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

        话未完,孙永航只朝他点了个头,淡道:“别声张!我天亮就走!”

        孙永勋呆了阵,才微皱眉,瞅了孙永佑一眼,“那爹娘和大伯这儿……”

        孙永航挥了挥手,便在灵前磕了三个头,捻香供上,“无妨!永佑,今晚这儿有我,你们睡去吧!”他接过两人手中的纸钱,语气中有抹永勋从未听过的冷淡与坚刚,就似前儿三哥请名家锻得的宝剑,乌溜溜的剑身,寂静里不动声色的锋芒,让人心底里留着丝儿寒。

        孙永勋点了个头,拉着才十五的永佑离开,在跨出房门时,忽又顿住,“大哥……你,你去过……”想问,却在面对孙永航眼底泛冷的询问时,咽下,“菊儿,给航少爷备些热茶点心!”

        看众人退去,孙永航正身伏跪于灵前,火钵里热浪一阵阵翻上来,蒸出眉梢眼角的水汽,沿颊滴落。这一跪,便是大半宿,直至天色渐亮,孙永航才微扭头朝一直候在边上的历名看了眼。历名揉了揉发涩的眼,轻轻将门户阖上。

        “奶奶,请恕孙儿不孝,孙儿只得守您今儿这么一晚。”眼望着静静悬垂的白幡,他顿了顿,“爷爷在世时,曾经问过孙儿,会不会认命。孙儿当日未答,今日就请奶奶代为转达吧。孙儿不认!孙家之于天下,便是沙垒之于大江长河。不搏激流,无以成其势;不守块垒,无以持其形。孙家已历百年,圣意难揣,这孙家的两难是时候改改了!”孙永航平平道来,明明是破釜沉舟的刚断,语出却气如沉渊,不见微澜。

        “奶奶,爷爷没的这两年里,您也见着了,虎狼齐集,只为争这条已日渐腐朽的船舵。孙儿觉得,与其叫人鲸吞蚕食于汲汲营营间,不如孙儿将之推向风口浪尖,看看到底是重振声威的彪柄千古,还是大浪淘沙的土崩瓦解。奶奶恕罪,孙家的列祖列宗恕罪,孙永航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一个家,只守得起自己专注的人!”低低的语声一落,孙永航伏首又磕了三个头,起身立起。

        长长一夜的伏跪,使得膝盖僵麻发颤,孙永航藉着历名的轻扶,才直立起身。“备马。”

        历名一怔,随即应诺出去。孙永航再度朝灵堂看了眼,一整衣衫就往外走。才出正屋,就见孙永勋刚从旁院转出来,一见他,微愕,“大哥,你,要走了?”

        “嗯!永勋,奶奶这儿你替大哥尽尽孝!”孙永航拍了拍这个小弟的肩。

        “好……可是,大哥你才来,不去,不稍微梳洗一下,用些饭菜再走么?”孙永勋瞅着自己这位愈见冷凝的大哥,忽然觉得有些话说不上来,末了只低道了一句,“大哥,你放心!昨儿晚上我已经吩咐下人了,没人知道你在这儿守了一夜,只当昨儿夜里就走了。爹娘和……相夫人这儿都不知情。”

        孙永航有些微诧地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幼弟,良久才欣慰一笑,“永勋也成长了,这家里有你,我也放心不少……”他忽然转开眼,望向偏西的一处檐角,语意似重似轻,“我不在的时候,你多担待。”

        孙永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重重点了个头,“大哥放心。”

        夏日夜短,离卯时尚有一刻,天便已经大亮了。青石砖铺就的宫廊下,已有三三两两的朝臣缓步着。

        “哎,相大人,听说令婿昨儿已回天都了,那可是文氏一案终于了结了?”中书侍郎明远瞥见相渊亦从宫门外下轿而来,便缓了脚步,趋近轻问。说来自那孙永航娶了相府小姐之后,孙家总算是起死回生了。那些孙老爷子的旧日分情亦因此再度热络起来。

        “嗯?有这事?”相渊立时转首相问,“明大人,此事当真?”

        “咦?相大人并不知情?”明远直觉有异,微敛了眉细思,昨日傍晚,不是有许多人瞧见孙永航怀抱两个娃娃骑马游弋么?怎么身为泰山的相渊却不知情呢?他深思地再打量了眼相渊端严的面色,心下微转,已略有些数了。“啊,”他翻折着自己的袍袖,淡笑了声,“想是下人看错了吧!”

        闻声相渊也是一笑,作势吁了口气,“原来是看错啊!老夫还以为我那皇上圣眷正浓的贤婿忽然糊涂起来哩!未等驰报就擅离职守,那怎么对得起皇上的信任有加!”

        “呵呵呵,相大人得此贤婿,真是福气!”明远跟着笑了几句,又道,“也是啊!皇上连钰华夫人都贬谪了,想来对于令婿也是君信如山哪!说起来,前番文斓公主一事,皇上亦是托了孙家,此番……”明远瞅见相渊有些眯细的双目,便敛下了话意,打了个哈哈,便拱手先行了。

        相渊深思着明远的话,总是觉着有些莫名的凉意。明远是在捧他,借着夸孙永航捧他,也是想拉拢他,继孙老爷子去后的又一强援。但为何他忽然要提到这些?文斓公主一事,是谋逆,是十恶之首,女皇除她,借了孙家的手。此次贬谪钰华夫人,也用了孙家的手,这二者之间有关系吗?

        钰华夫人自然是成不了势的,照理不必如此严苛,那为什么还要孙永航一查到底呢?今儿的朝会想也是要将这彻查的旨意颁下来了吧!女皇的用意到底在哪儿?若单单是对付钰华夫人,大可不必如此,这根本不能与文斓公主同日而语。那……莫非是敲山震虎?

        相渊抬头望了望这禁宫瓦檐上的鸱吻,夏令的日光已亮射出来,带着热度,分外刺目。他吸了口气,又复低首瞧着自己的双手,如若……真是如此,他该是什么立场?不论在谁的眼中,他已确确是信王的人了呀!女皇若是猜忌信王,那又为何要用孙永航?他是他的女婿啊!还是……孙永航已知晓些什么,与女皇有了某些默契!一思及此,相渊不由僵直了背颈。

        不,不对!孙永航如若真与女皇有所默契,他断不会在昨日突然回府,这哪像是城府极深的样子,完全是毛头小子不知轻重的作为。想至此,相渊不由失笑,拍了拍自己的脖子,大步往前。

        不过,女皇要动信王,自己绝对无法置身事外的。信王,唉,信王啊……相渊抬眼看向正与众人说着话的明远,心中暗忖:这个明远倒是要提防着些了。孙老爷子的得意门生,是有些灼见的。

        午后的日光带着炙人的热力,浓阴亦遮挡了不了几分,蝉儿在梢头看不见的绿叶堆里嘶鸣,孙老夫人的灵前断断续续的总有着哭声,这前厅的闹腾,越发显得回影苑的一方清静。

        骆垂绮正洗了把脸,方才在大伯孙骥那儿也着实费了番口舌。溶月见她擦了脸,便递上了盏酸梅汤,见骆垂绮脸上颇露冷意,她不由抱怨了句:“同一是家子人,怎么有人那么不识好歹!航少爷要是出了事,他们哪里就会好去!”

        骆垂绮听得这话,倒是笑了,“哪能那么没见识!不过是后续事宜总要商量商量。”笑意隐在话尾,颇有些意味深长。然想到这番布置,就不免想到始作俑者的孙永航,垂绮眉色一敛,由这素日来的怨里又平添一股怒气,莫名的怒气。

        溶月见她面色有异,也不多问,只把今日的一些丧仪事项一一细禀了,等她拿主意。

        骆垂绮听了,忽然问了句:“溶月,你觉得青鸳适合呆在这儿么?”清泠泠的杏子眼此刻意绪不明。

        溶月一怔,随即回道:“我看是不错的!就冲她昨儿见菁儿不见了那神情,便知她的心底也是向着这边。”

        骆垂绮点了个头,“想来是奶奶也曾嘱咐过她什么吧。”伸手揉了揉眉,她随口问了句,“菁儿呢?我刚在灵堂里没见着他,又回来吃桃米饼么?”

        “呵呵”溶月笑了声,重重点了个头,“也不知怎地,这么爱桃米饼,我昨儿做的几个全不见了,想也是菁儿偷溜回来吃的。也真是,正餐就没见他那么听话!”

        “唉,这孩子,就是淘气!”骆垂绮笑叹了声,然却没有半分的恼意,“这会儿不知又溜去哪儿玩了!”

        “小姐放心!我今儿已托历三娘嘱咐了门房,菁儿只在园子里玩,就由他玩吧!”溶月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池塘是上回做了铁规矩不许近的!菁儿素来听话,这个教训过了的错,他不会再犯的。”

        “嗯。”骆垂绮应了声,又喝起酸梅汤,眼望着窗外怔怔地出神。

        这间屋子原本是用作厨仓的,多年只堆放些大物件,少有人进出,因此便带了几分阴森。孙荻缩在一边的角落里,睁着一双略呈杏仁形的眼,乌溜溜地四处看着。
>        阿萍曾说过这里晚上有鬼,真的有吗?真的只在晚上出来吗?白天会出来吗?他不想怕,但脑子里却忍不住冒出这些疑问来。

        他一直很听娘的话,也听春阳的话,鬼应该不会来抓他吧!可是,可是娘为什么要把他关到这儿来呢?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错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叫了声哥哥。

        哥哥是哥哥啊,难道娘不喜欢他叫哥哥?可是他喜欢!哥哥笑起来,就像娘搂他的手一样软乎乎的,而且娘会打他,哥哥不打他的,还说他长得像小老鼠。

        他想和哥哥去玩了,可是,现在他却被关在这里,哥哥会等他吗?等不到他,哥哥会生气吗?也像娘一样打他吗?

        孙荻抱膝缩坐在墙角,有些发怔。

        忽然,他听到一阵古怪的“吁吁”声,孙荻直觉抬头看向窗子,那里刚好探出一颗小脑瓜,精灵似的神气便扑入眼帘,一扫整间屋子的阴森与腐朽,劈入一室阳光。

        “弟弟,你怎么不在那儿等我?我们昨日约好的!”亮亮的声音抱怨着,脑袋却一直距趴在窗前。

        “哥哥,我……”

        孙荻瞅着他,有些愣愣的,而菁儿却早在那边自行猜想,“啊!我知道了!你一定在和你娘躲猫猫对吧?哈哈,这地方这么简单,你娘一定很快就找着你了!跟我来,哥哥带你去一个躲猫猫的好地方。”

        “可是门锁着。”孙荻还记得,春阳出去的时候,在门上面拨弄了一阵子,又听见‘喀嚓’一声,好像是落了锁。

        “哈哈,这太简单了!你从窗户爬出来就行了!我在外面拉你!”小菁儿分外兴奋,在为自己忽然办成了件大事,声音都不自觉地蜇高了几分。

        “好!”孙荻受着这笑容招引,终于抛下了娘亲以及春阳的教训,一骨隆爬起来就朝窗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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