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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书籍名:《另类英雄》    作者: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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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又说回来了,自打庚子年后,尤其是袁世凯督直,站死了当地的几个人物,天津卫的耍人儿的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像大侄子这样的孩子,早年遍地都是,如今没了,都圈在家里不让上街。为这,我更不能让他死。不管多早晚儿,总有耍人儿的好汉们重新“开逛”的那一天,将来就指望他们了。想起当年好汉们的威风劲儿,今天的老少爷儿们简直得臊死。

要说起来,镇关下这个外号不是我的,是咱爷爷传给我的。咱爷爷本不是混混儿出身,他老人家还在同治年间中过武秀才,不幸家里败落了,除了有些武功,么也不会,便学了好汉们的样子,在关下“开逛”。混混儿“开逛”,不是花鞋大辫子,在街上走两圈,告知街坊自己新的身份就了事了,得找上一家由当地耍人儿的把持的赌局、妓院或脚行,进去硬要拿一份钱粮,显显自己霸道的禀赋。那会儿这种事常有,为了免得有些个不够格的孬种混进耍人儿的这一行里来,有一整套的考较办法,考较人的与被考较的两边儿心如明镜,没仇,照规矩办事就是了。通常的办法是,“开逛”的新混混儿穿上那身行头,进得一家混混儿把持的产业,便漫无边际地破口大骂。当年咱爷爷闯的是关下最红火的一家赌场,赌场当家的老混混儿身经百战,手下徒弟和拿份钱的有百十号。咱爷爷一叫号骂“海街”,看场子的和来赌场玩的都知道,这是有人“开逛”了。被搅扰的人也并不着恼,因为这是本地一大景致,时不时总有,不足为奇,一切都是照规矩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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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善卿:齐万成的家,在北大关以北的那片破平房中。这个地方也曾有过好日子,但好日子过去之后,留下的只有破败的景像和贫穷。人称“齐家大院”的那片破房子,早年倒是青砖灰瓦,如今已经东倒西歪地不成样子了,齐万成把这些房子一间一间地出租,租金按天算,租户自然都是没有隔夜粮的穷人,男人干苦力,女人出门给人缝穷,也有的倚门卖笑。于是有了这么句话,天津城拆了,北大关穷了。许是我一大早赶得匆忙,额上、脊背都见了汗,温漉漉的不怎么得劲,心里就更烦了。往院子里一看,不是一个“脏乱”所能形容的,地上东一块西一块结着厚厚的冰坂,那是院中人家泼出来的脏水,日久天长,结了厚厚一层;在冰层中,还冻结着蒜皮、菜叶、烂鞋等诸般杂物,黄黄绿绿的,在晨光里,竟有些个妖娆之态。细一打听才知道,齐万成平日里根本不住这院,有人瞧见,昨晚上他歇在大洋马那里。

大洋马是个女人,与外号相符,又高又壮,比我足足高出有半头还猛一点,脸上脂残粉淡,嘴上是半截纸烟,光脚没缠裹脚布,趿着一双辨不清颜色的绣花鞋,一手提着水壶,另一只手端只小笸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跟我还客气:“大清早的,撞丧啊?”齐万成的声音倒是从房门内传出,后面跟着一股臭被窝子的热气。他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叼着根短烟杆,把我给让进来,他自己并没动窝。对着炕是一张旧八仙桌,上边墙上贴着合和二仙,两边一边一把破圈椅,桌前蹲着一只痰桶,半桶液体陈茶般浓酽,上边浮着几口老烟鬼才有的浓痰。我坐在圈椅上,一百个不得劲。齐万成还没说话,先是咳了一口浓痰,子弹般强劲地射入痰桶,就在我脚前,这才说:“忘了告诉你了,这个年,简直就别过了。他奶奶的,庆云后的天成小班知道吧?领人的老鸨子借了咱六千块钱,连买人儿,外带铺房间。这年前正是小班拿钱的时候,他妈的也跑了,带着几个小婊子上东三省了。你说这算么事?您老是东家,说吧,打算怎么着?是杀是砍,您也吱一声。只要您老发话,老齐我立马打车票奔出关外,不把那几个小婊子弄回来,姓齐的不算是天津娃娃。”他露出胸脯,拍得啪啪的。可我一点也不信他的话。

还没出正月就处决人犯,在大清国时就没有这种事。必是因为民国了,乱了章程,这是人们的普遍看法,不单单是这一件事,其它事也多是如此。改朝换代之初,每个人都想赶早把规矩改得利己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当从天津县大牢里押出来的人犯行走在南门外大街上时,两边的看客比往年秋决时来的要多,而且颇多议论。这也是民国半个月来新兴的风俗——对任何事任何人,每个人都可以品评一番。金善卿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国事变迁,人事改辙,这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对与不对的争竞,眼下的一切也不过是开了个头,日后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子,能说得准的只有一处,就是变出来的东西肯定跟人们想要的不一样。

于是,他为这次行刑,特地租下了南市北口一家香粉铺的楼上,从这里北望可以沿着南门外大街望到南马路,向南能够清楚地看到行刑的空场。据说今天行刑改了文明的法子,用枪打。

石秀与宝义依旧是男装,宽腰身的那种,梳着油松的大辫子,倚着雕花栏杆向外看。她们似乎对处决犯人的事兴趣不大,两只漂亮的小脑袋凑到一起,低声议论个不停。她们现在议论的事情,金善卿从宝义那里听说了一些,说是女子暗杀团的二号人物,人称豹子头的,前几日的天癸过去了,经也不痛了,如今出面要与石秀争夺这次任务。

“石秀会让她么?”

“她们俩斗了不是一两天了,不会让。怕的是晁天王出来说话,她总是偏向豹子头,让人头疼。”

私下里说,金善卿更愿意这件事维持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一点往前蹭,进展虽然慢一点,却可以给他时间弄清汪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弄清他为什么要背离南京临时革命政府,投靠了袁世凯。弄清楚了再杀也不迟,随随便便地就把人弄死,他总觉得有点不得劲似的。

在他的心底总有那么个模糊的想法:杀汪洋,未必是因为他当了袁世凯的官,这其中必有隐情。

今天他带着石秀和宝义过来,也是想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是革命,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是真会掉脑袋的营生。她们要是真没这份狠劲儿,哪怕是现在翻车说不干,他绝不怪罪她们。

要处决的四个人犯没有一个肯坐牛车的,都硬硬朗朗地迈着步子,三个穿着新军的二尺半大褂子,一个穿件青色棉袍,像个学生,都用绳子绑着。真是改了民国,一切都在变,连给人犯穿的老木红罪衣也省了。在他们前边开道的是天津县的衙役,跟在后边的是三十几个巡警,没有出现装备精良的新军。这说明北方革命总队替他弄来的情报非常准确,他松了一口气,向刑场方向望去,只见热热闹闹地至少挤了好几千人。本地人好瞧热闹是出了名的。

人犯走到近前,他看清楚了,这四个人都清醒得很,没有一个人喝过沿途酒店送过来的迷魂汤——黄酒与白酒掺在一起,专为赴法场的人犯预备的,饮后易醉。

突然,石秀与宝义似是被惊了一下,闪身退到房中。金善卿向下一望,见监斩官没有坐轿,而是骑了匹马,马上这人正是汪洋。

今天要杀的都是滦州起事失败,逃到天津方才被捕的革命党人。汪洋这会儿出来监斩很不是时候,这几个人十日前被捕时,正是他刚上任的那几天。

宝义的那把柯尔特手枪没来由地亮了出来,大张着机头,石秀却是两手空空,从宝义身后向楼下张望。“这可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石秀仍是慢悠悠的语调,像个大行家。

法场中间被打开了个空场,比撂跤的场子大点有限,人犯背上的法标也给除了去。看热闹的众人一浪一浪地往前挤,生怕错过杀人的那个节骨眼。这地界的习惯,杀土匪、强梁比杀什么奸情、逆伦的人犯看客要多,因为那些人豪横,会找沿途的酒铺要大碗的酒喝,运气好还能赶上他们唱两口儿,比瞧戏过瘾。再者说,枪毙人犯毕竟是这里开天辟地头一遭,这种新鲜不能错过。

汪洋下得马来,取出件公文在那里读,这是例行公事,金善卿远远地听不见,想来无非是行刑的命令。看是时候了,他在两个女友惊异的目光中,取出两只人称“二踢脚”的烟花,用香烟点燃一只,拿在手中伸向栏杆外边,踢——蹚——,声音又脆又响,三人都嗅到一股子硫磺的味道。响了一只,另一只就没用了,随手丢在对面的房顶上。

哗地一阵,南边法场上传来一排枪响,枪毙人可用不着这么密的子弹。石秀与宝义扒着栏杆一看,法场东边的一排房顶上飘起一片淡淡的硝烟,法场上已然乱了,巡警和衙役给奔逃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不成队伍,该行刑的人犯也不知去向。

到底是受过训练的正规军,干得漂亮。金善卿颇有几分感慨。若要是他联络的那些城市革命党来劫法场,干起来绝没这么利落。而且,他们选择的方位也有利,南市的东边紧邻日租界,劫了人后把大枪一丢,转身逃进日租界便安全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还发现,他们自己的退路没有了。法场上的闲人在一转眼的功夫就跑光了,只在空场上留下几个受伤的看客在翻转哀号,汪洋的巡警们翻倒了几辆大车,在香粉铺前垒了个临时的工事,与东边来劫法场的人用大枪对射。汪洋也蹲在那里指挥,后背对着香粉铺的楼上,相隔不过两三丈,恰好在手枪的射程之内。

楼上三个人对望一眼。金善卿是向来不带武器的,他的武器是他脖子上的脑袋和钱袋里的大洋钱;宝义的柯尔特火力够猛,在这么个距离倒是合用,只是这任务不是她的,金善卿生怕她一时多事;石秀一向用的是什么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