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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书籍名:《另类英雄》    作者: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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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依金善卿当年的狗少脾气,一高兴说不定会赏给车夫一块鹰洋,值400大子,如今跟革命党打连连,为他们节俭些经费乃分所当为,美中不足的,只是少了当年耗财买脸,谢赏声震耳如雷的快意。

路过稻香村南味店,他买了二斤用草绳扎好的水磨粘糕,方方正正的一捆,这是这次接头的暗号。对方是北方革命团体之一,铁血团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说是穿件出炉银色的缎马褂,手里拿个烟斗。金善卿提着一捆粘糕,就着犹太俱乐部门口的电灯,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寻找,没这么个人,反倒招过来七八辆洋车和五六个拉客的流莺。一个鼻涕拖得老长的报童,举着最后一份英文的《京津泰晤士报》,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今天的报纸他早上便看过了,宣统皇上退位了。

来接头的庄子和其实早就到了,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地界,候着。他怕对方是个“棒槌”,引来巡警道的暗探。金善卿提着粘糕一露面,他打心眼儿里喝了声采,好个体面小伙儿,那股子轻松自在的自信劲,不像是与革命党来接头,倒像是阔少爷逛小班。用他这模样画张富贵孝子图,倒是好题材。仇十洲的笔法用在他身上显老点了,还是新近成名的任伯年的彩画法更相宜。他在心中默默地打着草稿,眼睛察看周围的情况。带枪的同伴伪装成拉洋车的,蹲在俱乐部门口,另一个正与两个野鸡闲扯皮。经过三四年的历练,同志们都成熟了。见拉车的那人抽出条手巾抖了几抖,庄子和这才抖开卷在手中的马褂穿上,把烟斗插在嘴里,施施然踱出来与金善卿打了个招呼。

“徐老弟,老没见了,发财呀?”庄子和打招呼的声音很大,小白楼那边的巡捕也能听见。

“马三哥,您了发福了。”其实庄子和干瘦干瘦的,还留了两撇未老先衰的髭须。金善卿的嗓音也给带高了,守着密谋者接头的规矩。“这一阵子老没见您,怪想的(奇*书*网.整*理*提*供),正想年下给您拜年,这个巧。”随口讲出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是金善卿自幼练就的本事,大家公子,没这点子出息还成?“我这厢有礼了。”

“拜个早年儿。”两人当街相对作了个大揖,眼珠四下里一转,庄子和低声说:“另找个地方。”

“又扰您了,总让您破费。”金善卿跟在庄子和侧后一点,看出他的那件出炉银的马褂是件估衣,开衩处还缝着标价码的白布条,而且并不合身,腰身宽大,袖子又太长。如今哪还有人穿这种颜色?太过轻佻了。

往前走几步便是达文波路(今建设路),俄国健身房对面,有家夏太太饭店,地道的俄式西餐。在木板隔成的火车座里,两个人相对而坐,像对儿小媳妇样的窃窃私语。

一个细腰大屁股的白俄女招待,老大不情愿地扭了过来。“来份红菜汤,多下番茄。罐闷牛肉,炖得烂烂的,大列巴。”庄子和饿了。又问金善卿:“您也来一份?”

金善卿只要了杯俄式红茶,多加奶油。

“人是铁,饭是钢。尤其是干这个活,更得吃好了。”庄子和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杀头的姿势,

在金善卿看来,他有些大大咧咧,同时,他心下也有几分佩服,闹革命这活儿,要想成大事,就得有这份坦然,洒脱劲儿。

“那批军火给扣在津海关了。”他觉得还是先交代正事为好,错在自己,脱不了干息的。

“昨天下午我就知道了。先吃东西。”

茶很烫,比上学时在北京喝的地道。要说这些个洋玩意,北京与天津比起来只能算是乡下。金善卿品味着混合着浓厚奶油的俄国茶,悄悄打量对面的人。

这个人绝不是穷人出身,他领口、袖头露出的雪白的仿绸小褂,浆洗得与金善卿自己的一样干净;辫子肯定不是这几日才剪的,留了个短短的学生头,透过短发,看得见好看的青头皮。他应该比自己大个五六岁吧。这个人很对金善卿的胃口,可惜是在这么个不方便的情况下见面,要不,兴许能交个朋友。他好交朋友的心情如同他要发财的心情一样迫切,当然,得先推翻满清政府。

镇反干部:你当时知道庄子和这个人么?

金善卿:听说过很多,南京临时政府那边时常有消息给我,我在本地也有一些眼线,但那次是头回见面。庄子和这个人么,他本身的职业,应该说是一个正在成大名,赚大钱之前徘徊的书画家,至少是在本地。他的笔单挂在几家大南纸店,润例在小名家与大名家之间,来求字画的人不算多,但日子过得不错,像那天这种寒冬腊月里,三角钱的羊肉氽锅白菜丸子汤,一壶老白汾、一包五香果仁是必需的,当然,饭后来壶双薰小叶的香片,一个湛青碧绿的葛沽罗卜,那是生活的韵味,干革命也不妨碍他过好日子,这一点在下深有同感。唯一的缺点是,住在英租界里,中国食物都太贵。

镇反干部:你们还讲吃讲穿的,能算是干革命么?这不太可笑了。

金善卿:一点也不可笑,倒是应该说,那是革命的动力。

“说正经事。”庄子和斯文地用餐巾的一角抹了抹嘴角,叫了杯蒸馏咖啡,脸上严肃得很,但并不惹厌,只是谈公事的样子,而且语气相当的客气。“我们付了六万块鹰洋的定金,是吧?另外六万块早就汇到麦加利银行了,随时可以给您,是吧?可是货呢?您给丢了,这就不好办了。”

方才忘了介绍,金善卿原是本地一家大财主的独子,败家时他正在日本读书、泡艺妓,顺便交了些革命党的朋友,后也也就算是同盟会的朋友,但他一直没有入会。回到家乡后,受命支持北方革命组织的活动。他的公开身份是德商恒昌洋行华帐房的二掌柜,庄子和并不知道他是同行,只知道他是个军火贩子。

“我们也不想出这样的事。”金善卿的态度很诚恳,虽然他不知道这件事如何解决,2000枝步枪,十万发子弹,都是上等的德国货,克虏伯兵工厂出品,就这么给津海关扣了,搁谁身上也说不过去。但他觉得会有解决的办法,宣统皇帝已经下诏退位,南京临时政府如果与袁世凯组成联合政府,这批军火也就算不得是私货了,所以,他真的很诚恳。“会不会有人走漏了消息?要不,我家门口也不会有巡警道的探子。”

“我们不会走漏消息。”庄子和有些不快,微微皱着眉。“您了最好记住了,我们革命者连死都不怕,怎么会走漏消息?不要说武汉的战事,刺杀袁世凯、炸良弼、炸五大臣,还有前几天在滦州的起事,我们死了多少人?哪一个人不是慷慨赴义?所以,我们绝不会跟清廷同流合污,更不会出卖革命的同盟者,也就是你们这些人。”

商人的想法毕竟不同,他们关心的是钱财,我们关心的是江山。庄士和内心激动,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什么,只是攥起了拳头。孙大总统今天愚蠢地实践自己的诺言,向南京临时参议院提出辞职咨文,推荐袁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拉出军队来打呀!北洋的新军貌似强大,实际上与绿营兵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发财,当官的吃军饷,当兵的抢老百姓,有什么可怕的?

武汉的起义是同盟会干的。金善卿心道,与你们北方革命党何干?

“从心里讲,我很愿意帮助你们。”金善卿说。今天的报纸上面,孙大总统的消息并不出人意料。从眼前这个人就可以看出,他们一样,都是理想主义者,钻牛角尖。金善卿自认为从不偏激,不会让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我替你们做了不少事,日后说不定还会做得更多。所以,您得容许我们有失误,有损失,这才是打天下的气度。您看哪一个开国之君是个求全责备的刻薄之人?没有。您了又如何能这个样子要求我呢?”伪装成革命的“同情者”,金善卿总有些不自在,特别是在“革命同志”面前。

他并没有指责对方的念头,只是想讲道理。把道理讲通了,问题就不难解决。况且,他觉得自己提起的这个话头儿,有说不出的微妙。

“您是商人。”虽然庄子和没有看不起商人的意思,但他要对他的事业和军火负责。“您挣的是革命者用血换来的钱。我不责怪您,谁让民智不开呢?但是,这批货卖我们12万块钱,您的进价超不过5万吧?”

“您说的有道理,但我也有我的道理。”金善卿心中一喜,发现了一丝大可利用的机会。他知道,要想争取对方的尊重与信任,争论中最关键的焦点便是可资转化的契机。那种话不投机便动手的,都是些浑人。

“先说赚钱。这笔钱赚得值么?”金善卿脸色涨红,手臂挥舞,声音压低得有些嘶哑,外加有意的气急败坏,一向流利的官话也改成了本地口音。“在下,每一次替您了买货,不是把脑货别在裤腰带上?是挣了几块钱,可是一家子的性命,外加几十个人的饭撤,都押在上边了。您可以玩命,那是你的事,您不是想要民国么?想改天换地么?事成了,您是开国元勋,封侯拜相;事败了,逃不了也不过是个死,光棍一条,碍着谁了?可我不行,我要不是同情你们革命党,为这点子赚头,谁干?”

“这话真是动人得不得了,可是,有一点点的难处,我不得不告诉您。”庄子和很为难的样子,恳切在脸上,同情在眼中。“您知道我们为什么叫革命党么?革命,就是革除了自己的命,也就是,为了驱除鞑虏,不要命了。当然,我们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对头的命更不在话下,哪怕像您这类同盟者的命,甚至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志的命,有必要的话,也要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