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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书籍名:《另类英雄》    作者: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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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你。”

“好找,到锦衣卫桥隆茂粮行,一打听‘快手老吴’,谁都知道。”老吴兴奋得手发颤,好似花子拾金。“可有一样,事情的铺排,也得有些个花销不是?”

“你先把人安排安排,明个我过来,再详谈。”

这顿饭一共五毛钱零八个大子,金善卿丢了块鹰洋在桌上。找头也归了老吴。

镇反干部:您当时的生活怎么样?

马盛:还过得去。我在比国电灯房上班,一个班十二个小时,两个人管一个大锅炉,我上煤,另一个人上水。要说累,活是挺累的,好在比国人给的工钱高,一个月八块半,我要是在三条石铁工厂里干活,一个月挣不到五块钱,活儿比这里还累。就这样,我每个月能给总队里交上六七块钱的经费。大家伙儿都穷得很,我得带这个头。我要是不带头交钱,别人更不交了。

镇反干部:那您一个月就剩下一块半钱,够用么?

马盛:么叫不够。穷人有点钱就能活。我家里的每天带着孩子上新车站的货场子,我那老婆子给货场的搬运工缝穷,一天有几个大子的进项。孩子们大的带着小的,在灰场里捡火车锅炉里清出来的煤核,再卖给烧锅,一天也进几个大子。有时他们偷着扒一篮子烟煤,卖给小炉匠,就换个毛八七的。日子不难过。

镇反干部: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马盛:像我们这样的人,意思都差不太多。老婆子在东北易帜那年没的,儿子们有的死在冀东,有的死在渡江战役,就剩下个老闺女,小时候扒火车,摔成个拐子,参不了军,现在在被服厂当工人。

镇反干部:您刚才说的几个大子什么的我不懂,我想问一句,一个大子值多少钱?

马盛:(笑)三九年天津大水前,一毛钱,有的时候能换四十个大子,有的时候能换三十七、八个,行市不一样。一个烧饼卖四个大子,一个棒子面饼子,也卖四个大子,饼子比烧饼个头大,也顶饥。当时我们穷人花钱不论(音赁)块,也不论毛,都是花大子……

金善卿再上车时,三梆子的脸色有些难看,走到昆纬路口,他才说:“老吴那家伙不是什么正经人,少跟他打连连”小孩子不会说话。“他是吃么么没够,干么么不行。就知道占小便宜。他的外号叫‘快手老吴’,为么,就因为他收粮食时量斗大,卖粮食时量斗小,别人还看不出来。可不知道怎么的,马大哥还挺信得过他。”

金善卿没有理会三梆子的怨言,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临出门宝义一再叮嘱,便问道:“昨个夜里,总队有人受伤么?”

“没有,就是给杨以德抓住了一个,今个下晚在南市砍头。”三梆子头也没回。

“马有财知道么?”

“知道。”

“那他还不赶紧躲躲?”

三梆子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望着金善卿,两眼如火。“我们不担心那个,总队里的人,打死也不会卖哥们儿。”

5

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专门明正典刑的地方,北京是菜市口,天津在南市。凡是市场这种地方都最具地方特色,是真正本乡本土的味道。天津卫这地界,每天天一亮,有钱的没钱的,都往南市跑,有钱的到这来花钱,没钱的到这来挣钱,整天里这儿有整千论万的人来找乐子,也有整千论万的人来找吃食。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玩的、乐的、哭的、笑的、坑的、蒙的、拐的、骗的,寻亲靠友、告帮求人,金皮彩卦、医卜星象,各色小曲、诸般玩意儿是样样俱全,所以,这里闲人最多,这里消息最灵通,有么出奇格色的闲话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有么格色出奇的挣钱主意都往这里跑。天津县把法场设在这里,本意是好的,因为看客多,消息传的快,杀人亦可警世,岂不两全其美哉!

法场就设在三不管北边不远的空场上。犯人从南门外大街押过来,走不多远,便到了地界。空场上做买卖的事先都给赶开了,砍完了头,尸首拿芦席一卷,有家属来领的,领了去自行埋葬,没人领,专门有人拉去西门外义地,也是挖个坑埋了。这头尸首一走,空场又成了市场,卖驴打滚、豌豆黄、碗糕、盆糕、枣切糕的,属甜食一行,哟喝如唱戏,有板有眼,此起彼伏,边上配个烙大饼的用擀面杖敲打出诸般鼓点,多早晚都围着一群闲汉,不买吃食,就为听唱;烙大饼的另一边,兴许是江米粥、秫米粥、小米粥、薏米粥、小豆粥、绿豆粥、棒子面粥外加茶汤,这是卖稀的,不会唱,就知道直着脖子喊,调门最不济的也是正宫调,同样也有在家里喝过了燕窝粥,过来干听过瘾的;再过去一点可能是一拉溜的油锅,炸素帽、炸面筋、炸果仁、炸兰花豆、炸蚂蚱、炸铁雀儿、炸小咸鱼儿、炸油克螂(屎克螂的亲家)、炸油虎鲁(读音,找不着正字,蟋蟀的一种)、炸蛤蟆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坑儿里蹦的,都有的炸,这一行不哟喝,买主寻着香味就来了;您了要是再沿着场子折回来,有乐子了,运气好,能赶上满汉全席,两块铺板拼成的案子,排出几十丈去,上边美味佳肴无数,什么川苏浙闽皖各路名菜俱全,偶尔也有粤菜和大菜(西餐),这得看吃主的运气,但最大宗的还是鲁菜,要说买卖热闹,就数这里最热闹,两毛五分钱能买条尺半长的糖醋鲤鱼,便宜,而且刀工、火候、颜色、滋味一丝也不差,地道大馆子的玩意,就是吃的时候别翻个,另一面,早在馆子里让花大钱的主儿给夹了几筷子;两毛五要是也掏不起,没关系,当街拉住一个穿大褂的,磕俩响头,准赏你仨大子,有这仨大子,能来一碗杂和菜吃吃,这个东西有意思,一个洋铁皮的大桶蹲在煤球炉子上,炖得咕嘟咕嘟直冒泡,掌柜的往里洒大把的碱面,遮溲味,掌杓的一手是大马杓,一手是小盆样的大海碗,一杓一碗,里边要是捞进来半个四喜丸子,您也别太乐,这是缘份,要捞上一只臭袜子,您也别生气,这也是缘份,说不定是只双股线的洋袜子,回家洗洗照穿不误,兴许下回来吃又捞上另一只来,也未可知……

别耽搁诸位功夫了,有点太贫气了,信着写下去,万八千字开不完这单子。市场上最后一位,远远地蹲在市场边上,周围营造尺四尺方圆没有闲人,他守着个小瓦盆,上边盖着个破草帽,隔半天,冷不丁地喊一嗓子:“救命去吧”,能吓人一大跳,就又没音了。这是卖么的?别问,反正只砍头那天才有的卖,没存货,头没砍完,这买卖还开不了张。

金善卿站的地界,就是这位买卖人的地盘,守着空场的进口。他花钱赁了只凳子,站在上边,隔着人山人海,看得清清楚楚。押过来的那人,光头没辫子,依稀见过一面,身穿一身老木红色的罪衣罪裙,背后的法标足有四尺多长,上书“斩悍罪一名”,斩字打了个红勾,这就是所谓的勾决。没有犯人的名字,想必是什么也没招。

那人的脚步有些晃,脸上笑模笑样的,多半是醉了。走到街口,他停住了,叫了一声:“再来一碗。”

两边人群往上拥,显见得激动起来。

街边酒铺里的小力笨端只粗瓷大碗跑出来,酒色淡黄,那人就着小力笨的手,一饮而尽。满街筒子炸雷一般叫起好来,“唱一个,来段《锁五龙》……”

大清国的规矩,处斩的罪犯赴刑场时,只要是路过酒馆,就有权力要酒喝。近法场的酒馆都明白这规矩,你要是不给,周围看热闹的说不定就把店给你砸了,而且还白砸。酒馆送酒也有规矩,向来是半碗白干兑半碗黄酒,这叫“迷魂汤”,喝了醉得快,斩首时不知道害怕。

有人拉金善卿的衣襟,低头一看,是马有财,身边跟着俩小伙子,也都见过,又挤过来的是三梆子。

马有财面色如铁,手插在短衣下边,把金善卿换下来,他站在凳子上。这时那犯人恰好走到近前。

金善卿心下一喜,有点盼着他们劫法场。甭管能不能劫下人来,天津城必定是要乱,那时,不用他再出蔫坏损的招儿,他们自己也就没法搞暴动了。

“号哇令一声啊,绑帐外。”马有财学的是侯喜瑞一派,调门起得有些高,嗓音干涩,泪水流了下来。

背着法标的那人一眼发现了马有财,立时喜形于色,张口接着下句唱道:“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豪杰”两个字翻上去的那个高儿,唱得是满宫满调,响遏行云。

整个法场一下子就炸了锅。搁着本地人讲,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过瘾的事了,于是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一股劲地往前拥。

金善卿想,他们选这个时机很高明,如果监斩的只有天津县壮班的衙役,大伙往上一拥,把人抢下来就走,完全有可能办到。

突然,押解队伍后边上来一百多名新军,端枪在手,枪上刺刀,跑步上前把犯人夹持在中间,簇拥着向场子中间去了。

马有财见金善卿眼中颇多疑问,低声说:“我只能来送送,救不了他了。”

周围的人群一松,向场子中间挤去。

“就这么让他去死?”金善卿仍不死心。劫法场死不了几个人,可要是暴动,北方革命总队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马有财用沾着煤灰的手背,抹了抹眼睛,没言语。

号炮三声,人群轰嚷着,又退了回来。想必行刑已毕。

马有财向金善卿一拱手,“走了。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