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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籍名:《另类英雄》    作者: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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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是团里交钱最多的。”三梆子很为姐姐自豪,他望着姐姐的眼神,几乎令宝义落泪。

宝义和金善卿都放下了手中的碗,他们吃不下去了。这几句淡淡的话对他们的冲击太大了。他们一向理解的革命,跟这姐弟俩理解的革命,相差太远了。

革命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呢?金善卿一向知道自己这个革命者有些个问题,但问题出在哪,他没有把握。发大财,把他祖父和父亲败掉的家业兴盛起来?这是肯定是理想之一。其它的呢?还应该有些更大的想头……

建立民国真能解救他们吗?金善卿有些怀疑,穷人太多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钱财,够所有人过上好日子?但他又抱有几分希冀,也许就能够……?还是先救了自己,再救别人,发了大财之后,能拿出来的会比这姐弟俩多得多。

于是,他那被搅乱的心安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日后该如何行事了,便又多吃了一只火烧。

不知道马有财他们逃出去没有?这也让人担心。金善卿并没有希望马有财被巡捕抓住,从而使他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不,那种念头太过卑劣了,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使用的。他相信自己的办事能力,更相信他的个人魅力,一定会把这件事圆满解决。

看样子,宝义总得有两天走不了路,金善卿只好独自一人再访马有财。他喜欢宝义跟在他身边,尽管这姑娘有时也挺缠人的。

今天一大早,把宝义送回家,他便跑去找同盟会北方支部的联系人。他是被南京临时政府直接派过来的,虽算不上是同盟会正式成员,但也相当受重用,所以并不归北方支部领导,但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也有权力要求北方支部给他以相应的支持。

然而,这位联系人对马有财的北方革命总队不很感兴趣,认为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只是一群跟着凑热闹的穷人,没有钱财,没有势力,如何能干得了革命事业?他们感兴趣的是北洋新军,只有在那里做工作|Qī|shu|ωang|,才能引发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就像武昌起义一样,那就是由新军首先发动的。如今虽然南北和谈成功,但如果在北洋新军中策动出一批军队出来,受同盟会领导,袁世凯怕是再没有什么与同盟会讨价还价的资本了。但令他们为难的是,北洋新军不比江南的新军,这些人被袁世凯训练得只认袁宫保,连大清帝国都不甚在意,更不要说革命党了。

“听说你与本地的铁血团和女子暗杀团关系甚好,能不能把我引见给他们,他们家资豪富,有钱有地位,由他们出面拉新军的关系,必有好效果。”像这样的要求,这位北方支部里的小负责人已经提过多次了,都被金善卿回避掉了。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依旧是委婉的回绝。他们不肯为他帮忙,这已经让他不快,便更不会把自己的关系交待给他们。本地的革命团体,如今已经成了金善卿的本钱,使他在南方临时政府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如何能够轻易放弃?

坐上洋车往河北赶路时,金善卿心中的不快还没有消除。北方支部的人有些太过自以为是了,好像北方的革命非他莫属,别人都是跟着起哄架秧子的闲汉,干不了正事。最让他心中不平的,就是他们既不给他以适当的尊重,却还要对他掌握的革命力量挑挑拣拣,把有用的挖过去,把北方革命总队踢出来。他并不认为马有财他们能干什么大事,但既是革命同道,他便不能眼看着他们去送死。

镇反干部:有件事情还要请教。我总是弄不明白,同盟会与你们北方革命党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马盛:眼下讲这种事是不是合适?我心里不太有底。简单地说,我们北方总队跟别的革命团体没么关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那些有钱人的组织看不起我们,也不大愿意跟我们合作。即使他们找上我来,也从来没把我们当作革命党,那态度倒像是花钱雇上一帮青皮混混儿,所有危险、困难的活都来找我们干。

镇反干部:是花钱雇你们么?

马盛:他们觉着是,我们不那么认为。像扔炸弹,破坏个什么设施这些活,他们没那个体力,可又想干,就来找我们。有时送来几十袋白面,有时是百八十块大洋钱,反正他们每回找上我们,都送点什么过来。我们不管报私仇,其它的,只要是为了推翻满清,是对革命有利的,我们都干,既干了革命,还能给组织挣点经费,那是好事。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老婆、孩子都饿得不行了,几十袋洋面能救不少人的命。辛亥年的年根底下,宝义姑娘烦我们去劫“西头监狱”,救铁血团的首领庄子和出来,当时她派人送来一张东茂军衣庄的提货单,让我们拉出来五十丈东洋蓝布,三百斤一个的大棉花包两大包,这一下子,所有总队的家属都有棉袄过冬了——当然了,都还没有棉裤。虽说劫狱的事后来不再提了,但宝义姑娘也没说把东西再要回去。宝义可是个好人。

镇反干部:你还没说起跟同盟会的关系。

马盛:同盟会,不太好说。那年汪精卫带着袁世凯的一大笔钱,来天津解散北方革命组织,我们就没答理他。

镇反干部:他没给北方革命总队送钱来?

马盛:没有……

3

从金钢桥到天津新车站这一带,是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开发的新区,把城区向海河北面延伸了一大块,与东边的金家窑、锦衣卫桥一带连成一片,也接上了更东边的意租界,成了一片繁华的居民区。

金善卿从直隶总督府门前经过时,发现辕门外荷枪实弹的卫兵比往日增加了许多,里边必定还会有更多的卫队和武器。

当然,袁世凯开发河北,主要是为了修新车站。因为,东车站被租界包围着,过去,他要坐火车进京,只能是轻车简从地溜进东车站,他的官位应有的出行仪仗租界里不让用。新车站修成之后,他可以从这里开出自己的“花车”(专列),从海河南岸的北洋大臣行辕(三汊河口裁弯取直以前)出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全副导子、仪仗、执事牌、顶马、跟马可以摆下一条街,来住送行、迎接的地方官员也可以全部到齐,那才是他所应有的体面。

洋车从大经路向西转上昆纬路,金善卿远远地望见三梆子的那辆破车停在东三经路的口上。他离着老远便停了下来,打发走坐来的洋车,慢慢地向三梆子踱过去,眼睛留意着四周。这是约定好的,由三梆子拉着他去见马有财。

马有财的家在河北新区的更北边,从东四经路越过京山线的道口,金善卿觉得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河北新区这边,路两边是有名的李善人兴建的大片青砖瓦房,居安里、庆吉东里等小胡同中,一套套的小四合院,倒是中等收入的人家理想的住所。一过铁道口,便没有了正经房屋,灰渣路面也变成了被大车压出道道深沟的土路,紧挨着铁道边上,是一片片草顶的棚屋。

太阳已经快要转到正南了,向阳的墙根底下,像蘑菇一般冒出许多晒太阳的老人和疯跑的孩子。金善卿下车没走几步,礼服呢面的双梁鞋上便沾满了尘土。

马有财的房子比周围的人家似乎要好一点,有个浅浅的小院儿,两间草房都朝南,院中一排站着四个几乎分辨不清男女的孩子,向屋里张望,一脸的泥,却都穿着厚实的蓝洋布棉袄。

因为敞着门,房里还算亮堂。马有财蹲在灶台边,灶台上有两只粗瓷大碗,一只里边是半碗灰灰黄黄的菜汤,另一只碗里有一只大窝头。里间屋门口,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发如飞蓬,低眉顺眼的样儿,也穿着件厚实的蓝洋布棉袄。

“来啦。”马有财放下咬了一半的干辣椒,站起身来。

“来了。”金善卿来以前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应付他的想像都难以达到的贫困,如今看来,倒还不至于将他吓住。

“坐。”马有财拉过一张小凳子,递给金善卿,自己蹲在一边抽旱烟,不言语了。

金善卿今天特地在皮袍外罩了件河南绸的大褂——过估衣街时顺便买的件估衣,打扮得不至于在这穷地方太扎眼,就算被人注意到,也多半能够混充个收房租的二房东。他把皮袍折在屁股底下,大褂任由它拖在地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膝盖,很不得劲儿。

“马老弟,今天来,我不绕弯子,有话就照直里说,有么得罪的地界,您了多包含。”金善卿的本地口音是城里的口音,软软的,有多年财富浸润的味道,与马有财堤头一带的杂居户的口音还是有些差别。

这时,三梆子走了进来,盯着灶台上的窝头。马有财把碗向他推了推,他三口两口就吃了,连同三五个干辣椒和半碗菜汤,便又出去了。

那孕妇的脚步挪到门口,回过头来又望着马有财。马有财嘬着嘴沉吟一番,就点了点头,没言语。

金善卿有些个不自在,因为他弄不懂这些人的举动有什么意味。如果是铁血团的那群少爷,一举一动他都能看透他们的用意。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我根本就不赞成你们现在搞起义。那太鲁莽了,没有顾全大局。你是个革命者,一切应当从革命的利益出发,怎么能凭着一股子冲劲,说干就干呢?”

马有财黑黑的眉毛拧着,像是要做出不屑的表情,却又不会,扭曲的嘴唇上满是愤恨。“别跟我来这套,革命总队我说了算。你要是来帮我们的,咱们是兄弟,我把你当一家人;你要是来劝阻我们,乘早回家,过你的好日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