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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另类英雄》    作者: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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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难下决心。

也许?金善卿想到他最擅长的手段,或许从另一个来路想主意能够有用,这也未可知,打个幌子给小日本看,权当是个“过门儿”,倘若不行,再想别的辙。

于是,当他在福寿汤馆里与桑德森洗过澡之后,选在相对抹汗,心情欢愉的时候,他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德商德华银行的支票,放在茶盘里,道:“你是个绅士,春城兄,在下也同样是绅士,不能做那种有悖常理的事,所以,看小脚的事,就算了吧。”

“五千元?”合四千多两银子,够在英租界买套相当不错的公寓,或是搜集三千多双小鞋。“钱可真是不少。我在津海关,一个月五百元的薪水,这够我一年的了。”桑德森只是笑了笑,说。“可惜,咱们哥们儿的交情不在钱上,要是,这可能还真管用。你说说,我跟你交往,图过你嘛?要过你的钱,还是要过你的物?没有。”

桑德森的本地口音已有了相当火候,脸上并没有怒意,只是目光冷冷的。“按说我这是头回求你办事吧?屁大点儿小事,值得这么大惊二怪的嘛?能办就办,办不了早言语,省得耽误事。”此时方才带出一点点怒气。

“这件事情,关乎伦常,不是寻常小事。别说小事,要是别的,就是大事在下也能答应。可这件事,实在是丢人得紧。”

“我没发现这有么丢人的,不就看看小脚么,有么大不了的?我要是替你弄出那批玩意儿来,冒的风险是在大英帝国的范围再也找不到一个职位,哪怕是在税卡上当个税警,那也办不到。你们支那人真不知谁重谁轻。”

“利益事小,节操事大。”

桑德森将那张支票又推了回来,道:“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你不够哥们,这件事,不是雇条船,救个人那么简单。实话说了吧,大英科学院最近要空出一两个通信院士的名额,我是主要的候选人之一。看小脚,是因为大英帝国近来不知道抽那根筋,突然对中国的小脚感兴趣,谁先弄到最切实的材料,谁就可能当选。现在明白了么?不是钱的事。”

“前途也不如节操,失节的事是干不得的。”

“放狗屁。”桑德森突然发怒。

“你是个天下最最混张的洋鬼子。”金善卿绝不能示弱,在国人面前可以丢面子,但在洋人面前不行。

两个人越说越僵,桑德森两拳缩在颔下,绕着金善卿蹦蹦跳跳,金善卿一拉云手,亮出个门户,让洋人放马过来,俩人光着腚眼子,要在澡溏子里上演一出《神州擂》。

周围享用着正当时令的银鱼、紫蟹火锅,大饮直沽高梁的塘腻们来了精神,在金善卿与桑德森四外打了个场子。

“上啊,别含糊洋毛子。”

“老毛子,我给你找件搭裢去,省得没抓没捞。”

“给老小子来个背口袋……”

“再来一个德和乐。”

“上啊,老毛子。别看我们爷们个头矮,一个收拾你们八个。”

桑德森跟金善卿两个人给拘在那儿了,看样子不真打还不行了,要不,哪还有脸再往这儿泡澡来?

当洋车停在四喜班门首时,天色早已黑透了。门口贼亮的汽灯照见金善卿与桑德森脸上都带着伤,有青有红,亚赛北边古渔阳的特产苹果梨,却是笑嘻嘻的,好似联手逛小班的一对儿亲兄弟。

方才两人一出福寿汤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你敬我根纸烟,我给你袋板烟,来了一番推心置腹,促膝谈到心,结果双方相当地满意,便又跑到荐福居吃晚饭,就着松花、小肚等几样小菜,喝了一坛绍兴老酒。桑德森好牙口,又吃了斤半熏肉,三张烙饼,酒喝了大半坛子,脸红得赛关公,饱嗝打得赛放炮。可不知怎么的,许是喝高了,要不就是军火的事有了眉目,乐傻了,金善卿竟领着桑德森来到了四喜班。

“金大少,老没见了,里边请。”院里的茶壶认出了金善卿,话音透着甜意,却没在意跟在后边的桑德森。因为,路过估衣街的时候,金善卿买了两件估衣把桑德森扎裹起来,免得过于扎眼。他身上那件河南绸的棉袍,短了一大截,长只及膝,像个混混儿,头上一顶暖帽遮住了卷曲的红发,再低着点头,猛地看上去多半以为是金善卿的跟班或是个打手。

“嫣红屋里没人吧?”这嫣红是生长在太原的姑娘,有一对最正宗不过的小脚。

茶壶一边叫着,嫣红来客了,一边在头前引路,转到后院里来。

“金大少,这一程子哪发财去了,怎么也不来看我?”嫣红今年快三十了,早过了当红的年头。她的满面春风刚刚飘过金善卿的双眼,突然嗷地叫了一声,像是被人踩了脚鸡眼。原来她发现桑德森是个红头发绿眼晴的洋鬼子,便一推金善卿,拔脚便往院里跑,一对小脚却是脚下生风,快得出人意料。

这时茶壶也看出毛病来了,手里的大铜壶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像落岸的鱼一样把嘴张了几张,只是发出几声嘶哑的干号,不知要说什么。

镇反干部:1912年你见过金善卿没有?

查九爷:1912年?劳您老大驾,我不懂这洋日子。

镇反干部:就是民国元年。

查九爷:明白了,那是宣统三年。那年我见过他么?肯定见过,那天的事别说我这辈子,早八辈子也没人经过。就在闹兵变的前五六天,他带了个洋鬼子跑我那去了,这还了得,洋人逛小班,没听说过。要叫我说,这金大少自打入了革命党,就没学好,一身的狗少毛病没改这倒没么,可却当上了汉奸,叫人替他们家长辈难过。我早就说嘛,革命党里都是些个败家子儿、二毛子,没几个像样子,好人家的子弟沾了他们都学坏了。

镇反干部:少说废话,带了什么人到你那去了?

查九爷:洋人,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洋鬼子,红头发,绿眼睛,高身量,大皮鞋,一看就是畜生变的野蛮人。这倒随他去,反正是他爹妈养的,可你别上我这儿来呀!我这是体面地界,有规矩,讲里讲面,姐儿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哪能让她们去伺候洋人?这不缺德么?再者说,别说洋人在我那住夜,就是他打个茶围,或是就站了一站,我这买卖就别做了,谁还会登我这门?平日里客人们都是规矩人,有身份,花大钱,洋人碰过的女人,他们能碰?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庚子年闹八国联军,天津卫的妇人被糟蹋了多少?让山东来的土匪们糟蹋的十有八九都活下来了,可让洋鬼子糟蹋的,她就没脸活,自己不死也得让她爷们儿,要不就是爹娘兄弟给打死……

“金大少,请出来一下。”过了好一阵子,茶壶隔着棉门帘子在外边叫,嗓音还没缓过来,声音像踩了鸡脖子。

金善卿挑起门帘出来一看,吓了一跳,汗便下来了,酒也醒了大半。只见院子里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姐儿们就不说了,还有背人儿的小伙子、帐房的老先生、灶上的厨子、灶下的碎催、端茶送水的茶壶、打杂扫地的捞毛、伺候姐儿的老妈子,足足有好几十人,各房门口还站着不少来玩的客人向这边张望,院外聚着一大群闲汉,阶下头一位,就是那位十二岁便到处砸窑灯,如今跟佟状元拜了把子,在侯家后横着走的查九爷。

“老九,你这是干什么?”金善卿上来扶查九爷,场面上的规矩,客人对窑主不称爷,但客气还是有的。

“金大少,您老赏饭。”查九爷腿脚有些功夫,金善卿没扶动。

这话儿怎么说的?金善卿的脑子里打转,他没想到班子里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原想不过是一见桑德森,姐儿们避而不见,把他淡走就完了,也就算了了他的一桩心事,桑德森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乖乖地给他捞军火。可如今事情闹大了,这查老九也是个老江湖,怎么这么没城府?

下次一定要长记性,酒醉之后万不能做什么决定,这时行事,十有八九不会周全。可眼下却是个难关。

正在这个时候,桑德森从门里走了出来,学着大清官场的腔调,来了一嗓子:“看茶。”

“回去喝吧,我有好茶叶。”还是把他糊弄走的好。金善卿拉住桑德森,就要往外走。谁想,桑德森一挣,说道:“谁也别拉我,今儿个爷还不走了。”

四外里一阵鼓噪。

“看什么,没见过男人么?”桑德森肚子里那大半坛黄酒的后劲上来了,醉眼迷离地往下看。“中国女人有小脚,我今天就是来看小脚……”

说话间,他迈步下了台阶,伸手去拉跪在地上的姐儿。金善卿急忙拦住他,“这可不行,春城兄,你是个绅士,不能这么做。”

“我是个绅士没错,但是个喝醉酒的绅士,还是个想看小脚的绅士……”桑德森手上劲大,推开金善卿,又要去抓离他最近的女人。

金善卿用力拉住他的手,对众人叫道:“还不走避了。”众人一轰而散,只留下他们二人在院中,还有一帮看热闹的。“回去吧,咱们今天丢脸了。”

“是我丢脸了?不对,我可没丢脸,我高兴着呐……”桑德森转身还要往屋里去。只听得四下里猛地发一声喊,声音嘈杂却满含义愤,方才撤走的一班人又回来了,手中擎着诸般兵器,无非是笤帚疙瘩、大马勺、门插倌之类,却也气势汹汹。

查九爷脱下了皮袄,露出一身丝棉裤褂,手提一根戏台上走马用的藤鞭,大喝一声:“小的们,关大门,落锁,别把洋鬼子放跑了……”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