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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籍名:《另类英雄》    作者: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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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盘打得是不错,对方方面面都交代得过去,也无损于他对同盟会的忠诚,下边就得按部就班地干活,想办法捞军火。

当然,如今日子不错,除了闹革命,该受用的还得受用。今天是正月初七,街上做小买卖的都上街了,金善卿早饭吃了一套煎饼果子,两个炸糕,都是他的车夫一大早到北门外的耳朵眼胡同和东南城角的老回子那买来的,革命的乐趣就在于过好日子。美中不足的是缺碗锅巴菜,这没办法,吃锅巴菜得亲自去,甭管你是多高的身份,也得跟拉胶皮、扛麻包的挤在一条板凳上吃,买回来味道就不对了。

冷不丁地,门房送进来两张片子,小张的白卡片,不是咱们国民的东西。大清国的片子纸大字大,有红似白,不用这服丧似的玩意儿。

一张片子上的名字是上角利一,五金进出口商人;另一张写着原田正南,人类学教师。这一对玩意有意思。金善卿知道,小日本往外派“细作”,最常用的就是商人与学者这两种头衔,日俄在东北开战前后,天津日租界进进出出的净是这玩意儿。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那也是他们的真实身份,间谍的工作只是兼职。

上角利一看上去还没长开,最多十八九岁,小个子白脸,戴一副银丝眼镜。金善卿在日本很是住过两年,他知道,日本人长得少相,三十岁以下的人,用你判断的岁数再加五岁,多半就接近了。

“金先生,幸会,幸会。早想拜望,苦无机缘,今日有幸,请多多指教。”上角利一的官话讲得非同一般,就是混杂着一股大馇(音茶)子味,他一定是在东三省学的中国话。

原田正南长着个短粗的体形,大脑袋,罗圈腿,一撮小胡子,一言不发,硬橛橛地鞠过一躬,便拿眼睛在金善卿的喉头、胸腹间逡巡。此人必定是个打手。金善卿心道。

金善卿没有跟着他们鞠躬,只是拱了拱手,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没招呼人上茶。

“二位有么事?麻利儿地说,头晌咱还赶着给人说合事儿呢;您要全是炉灰碴子哩咯棱,咱就不留您了。”藏起流利的官话,换成一口本地土语,让这自以为懂中国话的小子费点心思。

“我们听说金先生手里有批货,特地过来谈谈。”上角利一跳过了金善卿的土话,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德意志的颜料、门锁、大包缝衣针、五金工具,样样都有,要么尽管说,价钱格外克己。”这俩小子多半是为军火来的。小日本阴险得很,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消息。“要是别的么玩意,像烟土、白面儿么的,你们日租界里多得是,用不着找我。”

“我们要你那批克虏伯后膛七响步枪。”上角利一的小眼睛在眼镜后边一闪一闪的。“你的货款是八万鹰洋,卖价是十二万元,我们给你十二万五千元,卖给我们。”

皮包打开来,一捆一捆的钞票堆在桌上,都是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在中国发行的钞票,每张都是最大面额——十元。

人人都说小日本子精细,果然不假,他们从哪打听得这么仔细?“你们打听得这么清楚,怎么会不知道来晚了,货都让海关给扣了,咱爷们儿也闹了个白玩。要不,我再替你们订一批货,不过三个月,保证运到。”金善卿真想不提海关的事,顺手就能把这笔钱骗下来,但小日本难缠得很。

“你再好好想想,以金君的本领,必有办法把货弄出来。大日本帝国向来是知恩图报,帮我们办事,好处大大的;给我们添麻烦,麻烦大大的。”上角利一鞠了一躬,转身就走,原田正南把钱又收拾好提在手里。日本人的小心眼是有名的,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哪凉快哪呆着去吧。拜拜……”站在客厅门口,金善卿没再往外走。虽说日本人在中国势力不小,但他们是狗肉上不了台盘,犯不上客气。他最喜欢的是英国人和德国人,粗鲁莽撞的美国人也比小日本强。

不过,这俩小子就这么走了?他知道这些东洋人,认定一条道,不撞墙是不停步。日本人自己的军火也不弱,从关外运进来,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干么费这么大劲,盯着他这批货?这里边必有猫腻。

让东洋人这一搅和,金善卿有点倒胃口,刚刚下肚的煎饼果子跟耳朵眼炸糕在胃里边开了战,一股子一股子地往上泛酸水,带着绿豆面的味道。按医道上说,怒伤肝,忧伤心,而焦虑则伤胃。小日本儿的出现,对他还真是有些影响。他跟日本人打过不少交道,若说对他们临走时撂下的威胁一点也没往心里去,那是吹牛,这帮家伙只认目的,不管手段,危险得紧。

原本他今天打算着顶门到家里去找桑德森,让小日本一耽搁,就有点晚了。推开门看看天,艳阳高照,没有一丝风,春节一过,确是大地回春的样子。这种天气穿不住大毛皮袍,便让仆人拿来件银鼠袍子,暖帽也换上同样质地的,这是身份,没这份讲究,谁知道哪个关节眼儿上的人物看你像个“老赶”,就此小看了你,事也就办砸了。

这些日本小萝卜头儿要德国军火干什么?坐在洋车上,金善卿又犯开了寻思。必定不会是拿来打仗,他们自己的枪炮也不弱。日本人的心思最难琢磨,他们喝个茶还得打狗洞般的小门钻进去,何况干别的事?

现在我们回到故事的开篇。洋车跑上法国桥时,他还没有想得很明白。不过,金善卿有一个非常自得的习惯,凡事要是想不清楚,他绝不跟自己较劲,放一放再说。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他没有注意到,洋车下桥后往南一转跑进俄租界的时候,一辆洋车变成了五辆,四个年轻人坐着洋车把他的车夹在中间。最后面还跟着辆马拉轿车,不紧不慢地,拉开一丈多远的距离。

他的车夫许是觉出不对劲,想从车队中摆脱出来,刚一扭车把,后边的洋车当即撞了上来,把金善卿的车子撞翻,他便从车中飞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扔在了菜市场的大门口,四个年轻小伙子上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拼命挣扎的金善卿,嘴里叫着:借光,借光,救人要紧。一喊号,将他丢进马拉轿车。啪地一声鞭响,车帘放下。一枝手枪顶在他的额头上,凉丝丝的,还挺受用;接着,有人拉起他脖子上围的智利骆马绒的大围巾,把他的头包了个严严实实,像是五月节上供的大粽子。

马蹄声得得地敲击着条石路面,马脖子上的串铃丁玲玲地清越得很。

绑架他的肯定不是日本人,他们办事精细得紧,没这么毛躁,金善卿心道。听起来,马脖子上的这串铜铃,铸的时候至少也加了一成半的金子,要不,声音绝没这么清脆。这是咱中国爷儿们的讲究。但不会是巡警道的人,一来那些暗探用不起这么华贵的马车,二来他们刚抓过他,才放出来没两天,不会这么快又抓他回去。

不知这又是哪路神仙摽上他了。也罢,自从跟革命党打上交道,冷不丁被人绑了去的事情时有发生,他早就习惯了。他把头靠在旁边那人的肩上,说了声:“劳驾,到地界叫一声,咱先迷瞪一会儿。”

这叫拿份。让他们也知道知道,天津娃娃,不怕事。

3

镇反干部:根据急进党的成员回忆,急进党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么个人。你自称是急进党的人,有什么目的?

岳秋亭:(自称是清初大将岳钟琪的后人,是个南市迷,无乐忧,无业,吃祖产为生,家业已败)革命党的事有混充字号的么?这不是糟改么?是谁说的这话?我得找他出来问问,不兴这么损的,麻子不叫麻子——这不是坑人么?就算我不是劳动人民,成份高点,可也不能不让我参加革命党啊!你当那会儿闹革命是好玩的?掉脑袋的事,不是玩的。要说玩,我还不如到南市听玩意儿,看顶幡的好玩,干么拚着性命跟革命党一块熬膘?

镇反干部:你着什么急?问你话好好回答就是了,急扯白脸的干什么?

岳秋亭:这个您了还得多原谅。我这不是急扯白脸,我天生说话就这样。我们那个党为么叫作“急进党”?就因为我的脾气急,想赶紧打倒反动派,推翻清王朝……

镇反干部:绑架金善卿的事你参加了么?

岳秋亭:这种小事我不亲自动手,有手下人去干,我就是给安排安排,按好前后场,别唱错了词,抓乱了行头……

金善卿这一觉醒来时,眼前一亮,方才想起来是被人绑架了,想必是因为马脖子上的铃铛不响了,车到了地界,把他惊醒了。

蒙着头的围巾给边上那人的肩膀顶到额头上,放眼望出去,轿车帘子早给打开了,外边望得见三间青砖起脊的瓦房,山头对着院墙,墙外相连的房子比这边高三尺。明白了,想必这是家大宅院的跨院。突然车边闪出一个人来,脸还没看清楚,就把金善卿的围巾往下一拉,蒙住眼睛,揪着衣襟把他从马车上丢在院中。有一个本地口音的声音问了一句:“枪在哪?子弹在哪?快说。”

这“说”字的音儿还没落地,金善卿便感觉到有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噼哩啪啦,给他来了一顿臭揍,打得他混身巨痛,忍无可忍,便一把拉下围巾,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们是撞丧了,还是发疟子?上来就动手么意思?想玩玩儿?金大爷陪着,谁含糊谁是蹲着尿尿的。”金善卿知道不能以常理来对待这些人,便拿出当年作狗少时的混劲。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他最怕的是遇上一帮混人,比他当年还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