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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深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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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书籍名:《曾经深爱过》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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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手实在是不够,但选择适当人才谈何容易,既得有真才实学,又要志同道合,薪酬并非重赏,哪里去找一队兵来开荒。这是真的吃苦,同溜达旅行观光大不相同。

我独自坐在永超的客厅中很久很久,孤寂无比,书报杂志全部读完,山穷水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才好睡又睡不着,又无雅兴散步,听音乐嫌吵,静坐嫌闷。

忽然想起那位抱怨时间太多的先生,言之有理。

终于我回自已的家吃酒。

永超并没有向我道歉,她认为我会明白,我也认为利璧迦会明白。

我到新宅子去看新装的灯。明明由自己精心挑选,装上去之后却不是那回事,我只迟疑一刻,便决定拆下来换。由此可知旧屋子有利璧迦多少心血,我坐在空屋内撑着头沉思,我竞不记得旧屋用的是什么灯。小郭说得对,我根本不似住在那间屋里的人,我不配。

利璧迦应当离去,她有权追求幸福。

一个人在一生之内做好一件事已经足以自豪,得陇望蜀诚属不智。

好母亲不是好工程师,事业有成就的人不一定是好丈夫。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而每个人每日只得二十四小时。

我当然不是好丈夫,好的男人在婚后必然要事事以女方为重,关注她的起居饮食,经济及精神上的需要。帮助她培养各方面的兴趣,甚至是事业。在人前维护她,为她争光,随时站起来为她拼命,不惜得罪亲友。看重她娘家的人,有必要时出力出钱,处处扶一把,不问报酬。有孩子的话更应供给他们世上最好的一切,做一条孺子牛……

我一样也做不到。

你可以说我是个人才,我的职业高尚,性格可靠,为人老实正经,但这对于我的妻璧迦有什么益处?我是一个陌生人。

对于婚姻,我根本从头到尾未曾投入过。

利璧迦没有留下来,与我雄辩,细数我的不是,实是她的智慧,何须呢,她已经心死,即使我改过,她也不再稀罕,在这种情况下,当然走为上着。

这是最聪明最干脆的做法.缘分已尽,多说无益。

她已经尽了力。

我同装修师傅说我已没有主意。白色吧,利璧迦最喜黑白两色。

"浴间全部白色?"

"嗳嗳。""窗帘也是?"

"嗳。""总要找种颜色冲一冲。""随你意好了。"    "周先生,只怕做出来不合你意。"

"不要紧,可以从头来过,除了生命之外,一切可以从头来过。"

我长长叹一口气,离开新屋。

再也没有办法收拾旧山河,一次又一次。希望证明没有她也能活得更好,一次又一次半途而废,不如顺其自然。

工作进度畅顺,永超心情愉快。她探头进我的房间:"怎么,寂寞?张卫两位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们才不重要。

"你有话同我说?"

"你明知故问,我一直在这里等着。"

"你想说什么?"

"坐。"

"我没空。"

"你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

永超坐下来,忽然问:"求婚?"

我一呆,不知如何回答,这么含蓄的女子竟会问出这么直接的问题,震撼力甚强,我僵住。

"求爱?"

我失望,震惊。

"至美,"她温柔的说,"打第一日在酒吧见你醉qi书+奇书-齐书倒,我就知道你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尚有憧憬。你还认为女人会得痴痴地等男人回心转意,而被追求的女性应当像雾似花,若即若离,使些小手段来舔增情趣。至美,我没有时间,我连做母亲的时间都没有,怎么胜任情人这么奢侈的身份?"

我脸色苍白,看着她。

她完全说得对。

"一切都过时了,至美,"她同情而惋惜的说,"女人已经不再哭哭啼啼渴望一嫁再嫁,我们有工作有地位,并不希企在男人身上获得什么恩惠,你的思想再旧没有,好像一个穿古装的书生。"

我瞠目结舌。

过半晌我回过神来,"归宿呢,"我问,"你的归宿呢?"

"我的归宿是我自己。"

"你竟这样自强自大!"

"我们必须这样。"永超笑,"不然谁帮我们。"

我如泄气的皮球。

男人呢,男人的地位在哪里?

"我以为你会庆幸认识我。"

"当然!至美,当然我高兴认识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苦涩的笑,她发表流利的大女人宣言,不外是表示她不爱我。

这是近年来独立女性的新借口,好比往日的"妈扔不准我出来"一样。

要是真的爱上了,还顾什么身份地位工作,即时一切抛在脑后,天涯海角跟了他去。

她不爱我,又想替我留一点面子,

还有一个可能性,她没有勇气再来一次,于是替自己留一点面子。

我周至美不是笨人哪。

"至美,让我们做好朋友。"她诚恳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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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

心里想:永超,枉我以诚待你,你竟以这种陈腔滥调回报我。

我闲闲的问:"怕我与小家伙合不来?"

永超笑:"别老土,你为什么要同他合得来?"

她真厉害,完全不接招。

再缠下去就不必了。

我说:"好,我不来逼你。"

"谢谢你。"

我伸手过去,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动作,我将手放在她脸蛋上,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她的肌肤,只觉轻、软、滑、腻,啊    ,如此柔肤。

她忽然侧过头,将我的手天衣无缝地轻轻夹在脸颊与肩膀当中。

这个温情的小动作重新给我希望。

一分钟后她叹口气,站起来离去。

我已决定做一件傻事,秘密进行。

说出来也很简单,我暗中跟永超北上。

在飞机里我坐在她身后两排,她并汉有发觉,一直低头阅读。

这次的书本叫《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有一位日本籍中年男土起码意图向她搭讪三次,她不是不予受理,而是根本无暇留意到东洋人的心思。人家问她借笔,她顺手递过去,人家故意不还笔,她也不去讨还,反正手袋中还有好几支。人家借故献殷勤,请她喝酒,她一干而尽,总是不肯多话。

她一向不喜与陌生人说话。

在旁边鬼鬼祟祟留意她,欣赏她,真是一种享受。

开头我还以报纸遮住脸,后来发觉根本无此必要,她已被手中之书迷住,心无旁骛。

火车上的位置更近了,是我订票时指定的,就在她身后。她闭目假寐,仰着头,我可以碰到她的头发。她有一头浓厚长发,平时一直束住,经过长途跋涉,未免松散,碎发沿额角后颈溅出,更添娇慵。

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女人,毋需平日时时娇喘作其不胜力状,永超的魁力偶尔一露,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恐怕要表露身份了,不能一直躲至看到老魏的小轿车为止。

我走到车后找服务员,叫他递字条给永超,字条上写着:"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是什么意思?这两句诗自她书上抄下。

她接到字条,询问服务员,朝后看来,与我打个照面,我向她眨眨眼。

她呆住,露出纯真不经掩饰的表情出来。

过了整整一分钟,我俩之间没有对白,只有火车轰隆轰隆。然后她用手掩着脸大笑。

我也笑,涨红脸,十岁二十岁那种腼腆。

她转身过来同我坐。

"想听听你真心话,"我说,"只有在这里,你比较不设防。"

她不出声,只是笑。

在火车的灯光下,她看上去那么娇柔,表情充满幸福感,被爱的女人通常都会这样美,我爱她吗?

我自己也糊涂起来。

过了很久她说:"你回去吧,她们会笑你的。"

这个顾虑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里的人还带着奇异的道德观念,对男女关系特别好奇,我不能令永超难做。

"那么我乘原车折回去。"

"不,太辛苦了。"

"容我提一个建议。"

"请说。"

"我们在沈阳下车,住两日才走,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么早报到。"

永超一怔,"你已订好旅舍?"

一切都有预谋,"是。沈阳是历史悠久、风景秀丽的古城,清太祖及太宗的宫殿故宫及其陵园福陵和昭陵,分别构筑城中心、东郊与北郊……"

这次她没有被我生硬的语气引笑,她沉默。

"偷得浮生两日闲,如何?我订了两间房间。"

"至美,我没有空。"

"你有的,永超。"

"至美,我不是万能泰斗,现在我只能做好工作,我怕误你的前程,如果你急需找一个家主婆,我不是你要的人。"

我握住她的手,"你打算做多久?不是一辈子吧。给我一个机会。"

"至少两年,至美,所以我请求你维持朋友的关系。"

我点点头,如果每个知识分子都肯拿两年出来,那真是最了不起的奉献。

"我等你。"

"那时你已是老头了。"

"嘿,开玩笑,男人才不怕老。"

永超笑,"那么是我等不了。"

"所以要跟我到沈阳。"

她笑,"好。"这是一个很大的承诺。

我放下一颗心,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在沈阳下车,她设法通知老魏,叫他不用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