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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五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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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书籍名:《五蠹(五重缘)》    作者: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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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一句话,在苻长卿身死之日,竟再一次被全洛阳的百姓们挂在了嘴边上。

原来这一日苻长卿被送往城南行刑,监斩官却是擢升至刑部的季子昂。

囚车一路从大理寺缓缓行出,途经闹市要道,围观者人山人海——天下闻名的贵公子并不是人人都曾见过,这一次行刑前的游街,好事者自然争相目睹。

囚车中的苻长卿已在前一晚修整过仪容,此刻身着素净的白绫中衣,发髻被拆散了束在脑后,像一笔浓墨流淌在颈枷上。作为死囚,他的脖子和手脚上一共戴了三道枷锁,姓名与罪行也都写在手枷上。囚车上没有遮蔽,他垂目僵坐着任人指戳,直到最后一刻也要坚持士族的骄矜,面色苍白却始终平静。

囚车所过之处引起一路喧哗,这时街巷中蓦然窜出一群孩子,捡着石子砸向车中人:“鸡入狐窝,落草而死,鸡入狐窝,落草而死……喔喔……”

坚硬的石子砸破了苻长卿的额角,血丝从他发际蜿蜒而下,又被袭来的土块与飞尘黏住,甚至有孩子钻到囚车前冲他吐唾沫,然而苻长卿只是纹丝不动地安坐车中,自始至终垂着眼保持沉默。

“落草而死——苻字落草,那自然就是人头落地了。”这时街边一位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笑了笑,眉眼间的淡漠很自然地将他与众人疏离——尽管他的气质与四周格格不入,却始终无法被亢奋的人群发现。这时一个小孩子恰好蹲在他脚边捡石子,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了他,好奇地睁大眼盯住他死看。

黑衣男子低下头,对着那孩子淡淡笑了笑,轻声道:“鸡入狐窝,落草而死,这歌谣你没念完,后面应该还有一句呢。”

“还有么?”小孩子在扰攘的人群中大声喊道,“那公子就是这样教的,后面没有啦!”

“有的,”那黑衣男子浅笑着伸出手来,掌心蓦然多出几颗杏子,语带诱哄地递到孩子面前,“我把后一句念给你听,你一定要记得——鸡入狐窝,落草而死;槐边栽柳,依木可生。”

槐边栽柳,依木可生。

第四十八章

囚车行至城南,苻长卿被刽子手押下车,身着监斩吉服的季子昂早已等在了刑场上。他为苻长卿备下酒饭,在午时炽烈的阳光中冲他微笑:“苻大人,今日鄙人送你一程,九泉之下还请不要怪罪。”

苻长卿冷眼看着端到自己面前的酒饭,连眼皮也不曾抬,这时却听见刑场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少爷,少爷——”

苻长卿抬起眼,看着自己的书童阿檀披麻戴孝,一身缟素地冲到自己跟前,捉着他的手枷嚎啕大哭道:“少爷,少爷,我和老爷说了,要给您做儿子,替您摔盆……”

苻长卿闻言却是凄然一笑,冲他轻声道:“我哪来你这么大的儿子……不过也好,也好……”

这时苻家人也陆陆续续走到刑场前,泣不成声地与苻长卿诀别,苻公依旧一脸冷漠地走到儿子面前,将一杯水酒递到儿子唇边:“饮一杯吧,喝完好好上路。”

苻长卿冰凉的嘴唇抵着杯沿,抬起眼盯住苻公,墨黑的眼珠终于蒙上一层薄泪。

“爹……”他惶惶开口,念出这个埋在心底许多年的字眼,双眼痴痴望着父亲,期望能在最后一刻,从他眼中读出一丝爱护。

苻公拿着杯子的手急颤起来,一瞬间他悲不自胜,却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摔掉酒杯,扬手给了苻长卿一记耳光:“孽障……孽障!”

这一巴掌令苻长卿寒到心里,也令苻公险些老泪纵横——到了这样的时刻,一切都晚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苻公怒从心起,转瞬却满目灰凉一片——从今而后苻氏一败涂地,百年积业功亏一篑,他的儿子是苻家的罪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咬着牙无情地转身,他在世人眼中大义灭亲,德高望重的丰碑至死不变——这才是名士的风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寒族几辈子也学不来的气度。今日他的儿子被斩于闹市,须暴尸七日后才能收尸入殓,如果此刻失态,岂不贻笑天下!

苻公冷着脸命令家人将哭天抢地的阿檀拽走,四周的人群很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很快苻府上下走得一个不剩,看热闹的百姓再度将刑场前围得水泄不通。

季子昂一直站在苻长卿身边,这时望着苻公背影对他笑道:“苻大人,令尊的态度着实无情,叫我差点不敢验明正身哪。”

苻长卿抑住眼中泪水,冷冷一笑道:“你我相识多年,只怕连做梦都会碰面,你还能认不清我的样貌么?”

“没错,你就是化作灰,我也认得识,”季子昂从地保手中接过朱砂笔,贴着身往苻长卿额心一戳,在众人的喧哗中压低了嗓子沉声道,“苻长卿,今日你还敢把我比作鸡狗么?”

苻长卿在一瞬间睁大双眼,心中雪照云光般清明透亮、寒彻肺腑——他何曾将季子昂比作鸡狗?!只有那一次——

“季子昂?他是什么鸡狗?也来见我……”

“少爷……人多嘴杂,切莫随便说话。”

那时陪在他身边的,除了阿檀只有杜淑,她一介蠹虫,难道还能比阿檀更可靠么?!一瞬间苻长卿觉得可恨又可笑,过往种种片段连缀在一起,仿佛老天对他说了一个大笑话。他这样想着,嘴角就不自禁地咧开,仰头望着天空呵呵笑了两声。

额心的朱砂一路淌进他眼窝,顺着长睫渗入双眼,洇出一根根骇人的血丝。

季子昂皱了皱眉,扬手将笔管扔了出去,冷冷吐出一个字来:“斩。”

三名刽子手立刻上前除去苻长卿的颈枷,这时鼓声一响,一名刽子手拽着苻长卿的发束穿过一副细麻笼头,将他的头发与一根长绳紧紧拧在一起,又将长绳狠狠一拉。苻长卿的身子立刻前冲,站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刽子手用一只脚踹住他的腿弯,两只手掰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瞬间便将苻长卿修长的脖子亮在了第三名刽子手的刀口下。

苻长卿的双眼被细麻笼头蒙住,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他听见了第二次鼓声,前后拽住他的刽子手这一次才真正用力,恨不能将他拽成两半似的,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站在他左侧的掌刀刽子手正酒气熏熏……这时第三次鼓声在苻长卿耳边炸响——

他的眼前似乎闪过一道白光,一刹那前尘往事尽数寂灭,他的身体轻得仿佛能飞升起来,大千世界再一次撞入他的眼帘——他看见芸芸众生哗然的嘴脸,然后在不远处的半空中,他看见了她。

为什么到了山穷水尽的现在,还会有这样的幻觉?苻长卿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似乎任何表情拿到此刻都不合宜。

他是该咬牙切齿、或者就此罢休、还是无怨无悔地赴这一趟黄泉路?

苻长卿无从思考,远处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女人,他只来得及仓惶望上一眼,下一刻便是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一瞬间刑场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黑色的尘暴遮天蔽日,众人忙着举袖掩面,待到睁眼再回神时,苻长卿的尸体竟不翼而飞!刑场上空余血溅三尺的长幡,刽子手们空着手面面相觑,目睹异变的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一咯噔——如此天降异象,难道这场刑杀含着天大的冤屈不成?

季子昂在风沙过后掸了掸猩红色的披风,望着满场人心惶惶,沉着脸吩咐侍卫道:“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番僧妖术,给我下去搜查,谨防有人挑唆民心,胆敢妄言者严惩不贷。”

而他自己,则要先去找找苻府的麻烦,季子昂想到此处便冷冷一笑,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个女子袅娜的背影,瞳仁微微地收缩。

此时另一厢,刚施完妖术的“番僧”们,正卷包逃往秦州扶风县根据地——他们要躲避得当然不是人间的官兵,而是地府的阴兵。

裹挟着苻长卿尸体的槐鬼一边腾云驾雾,一边从笼头里拽出苻长卿鲜血淋漓的脑袋,啧啧有声道:“生得够风光,死得也够难看的。”

一旁安眉白着脸跟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根槐树枝,其中正拘着苻长卿的魂魄——这是他们趁乱从牛头马面的勾魂索下抢出的,老柳此刻正在负责断后。一路上安眉忧心忡忡,不停回头张望着问槐鬼道:“柳鬼他不会有事吧?”

“放心,他的本事足够对付。”槐鬼伸出大拇指,想了一想,又改换小拇指,悻悻掏了掏耳朵。

这时祥云越飞越低,苻长卿的血淅淅沥沥滴在山川草木上,于是总有数不清的鬼怪探头与槐鬼招呼道:“嘿呀老槐,如今越活越横了啊!敢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人,胆儿够肥的!”

“去去去!”槐鬼扬扬手,可不会与这干小鬼一般见识。

少时之后,就见老柳照旧一身黑衣乘风而来,如今槐鬼唯老柳马首是瞻,赶紧在云上对他点头哈腰道:“嘿,老柳,后面情形如何?”

“万无一失,你放心。”老柳不动声色地回答,依然摆着一张古井无波的淡定脸。

“那我们下面怎么办?”槐鬼谄笑不止——其实最近他一直被老柳吊着胃口,此时内心已然不爽,但凡事有求于人,总得陪个好脸色。

“下面……”老柳十分暧昧地瞥了槐鬼一眼,目光在他身上足足转了三圈,才故作淡然道,“你忘了吗?我们还有那口棺材呢。”

槐鬼恍然大悟,指着老柳道:“对啊,我怎么都给忘了,你那口棺材我还没上漆呢!”

“麻烦你现在别说冷笑话,”老柳眯着眼瞪了槐鬼一下,不再与他胡扯,掉脸问安眉道,“我有办法救他,只是这代价太大,又需你作牺牲,我须得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