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天茧

宠文网 > 武侠小说 > 天茧

93 万里风尘

书籍名:《天茧》    作者:佛语
    《天茧》章节: 93 万里风尘,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在扬州知府书房里,宁常陪着叶其安就了一杯清茶吃着厨房匆忙做出的饭食,一边将目前南军北军的战况简略说给她听,话语中深藏的,是对燕王背叛行为的控诉和对百姓疾苦的不安,然而,似乎就连他,也隐隐明白燕王拿下京城,只是时间问题,于是,那种深刻的悲哀,就这样不露声色地蔓延开来。

        一位封建官员,那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也不会是轻易能改变的。

        然而,若是不改,城破之日,他们这样的人,恐怕会选择玉石俱焚。

        那样的话,怎不可惜?

        “宁大人,”叶其安咽下一口饭,仍旧垂了目光,浅浅地笑,“百姓,其实并不会在乎谁是皇帝,有饭吃,有衣穿,一生平安,儿孙满堂,就已经足够。大人是位心存百姓的好官,要留着自己一腔肝胆,为百姓造福。”

        宁常微微变了脸色:“殿下?”

        “大人,”叶其安想了想,仍是开口,“……燕王,会是位极好的皇帝。在他治下,大明能够昌盛一时——”

        “殿下!”宁常猛然起身,怒容满面地喝止。

        叶其安放下碗筷,慢慢擦干净嘴,平静回望。

        宁常似有所悟地收敛怒色,颔首轻声道:“殿下,此处虽然僻静无人,但难免隔墙有耳,有些话,即便玩笑,也不能随口而出。”

        叶其安却是心里一暖,宁常声色俱厉,其实是害怕她祸从口出——这样的话语,在这样的地方说出来,原本就是大逆不道。

        “大人,”她安然笑着,和声道,“这些,皇上和燕王都已经知道,先皇也知道。其安信得过大人,所以不想隐瞒。无论如何,总想在这数年动乱之后,大明朝能留下多一些真正为百姓办事的好官,那些忠义、君臣之纲,不是想让大人抛诸身后,只是想要用忍辱负重四个字,与大人共勉——皇上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这样说。”

        宁常眉峰紧蹙,神色复杂,不赞成,也不反驳。

        叶其安站起身,在宁常面前一揖到底:“这天下,其实是百姓的天下。宁大人,当日开封城,大人不顾生死,心系百姓,其安一直牢记于心。百姓辛苦,能得一位好官不容易。我先替百姓谢过大人了。”

        宁常吃惊不敢受礼,忙让在一边,急道:“殿下折杀下官了。”

        “宁大人说什么话?叶其安虽然挂着郡主名号,可仍然是当日开封城的叶其安。大人,方才的话,在大人听来,也许逆耳无道,但句句出自其安肺腑,只求大人在取舍前,能够想上一想而已,并无他求。”叶其安起身看着宁常,目光朗朗,“大人可知,这四年,我去了哪里?”

        宁常神情一滞,回道:“只知殿下在宫中突然失踪,却无人知晓去了何处。”

        “过去了那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人怀疑我已经死了?”

        “皇上说你活着,便无人胆敢言死。”

        “大人呢?”

        “下官……”宁常显得有些犹豫。

        “大人其实并非全然不知不晓吧?”叶其安索性直言,“我并非本朝人,只因为不明的原因意外来到这里。我的父母家人,都生活在六百年后,那时,大明朝,早已结束了好几百年,所以我知道,盛庸军必败,扬州必破、京城必破……这些,早在建文元年,皇上和燕王便已知晓。这近四年时间,我不过是又莫名其妙地回去了六百年后。”她伸出左手,露出手腕,“这是手表,用来指示时间,原来那块,放在京城我其它物品一起,这一块,是这次回去朋友买了送给我的……”

        宁常脸上惊疑不定,但显然原本固有的坚持,在一点点地瓦解。叶其安也不催促,静静等着。终于,宁常僵直的肩背松弛下来,长声一叹。

        “果然……也唯有如此,方能解答诸多疑问,不过此事,当真匪夷所思,实难令人信服。”他摇摇头,“实在难以置信。”

        “我不曾刻意隐瞒过,”叶其安笑笑,“如今回想起来,并未因此而被人当做了怪物,真是侥幸。”说到这里“乱世之妖”四字,骤然挤进脑海,面上笑容不由一僵。

        宁常不曾留意,犹自说道:“不过,殿下方才的一番君臣之论,恕下官不敢苟同,但民能载舟,亦能覆舟,事关百姓存亡,下官自当不逞一时血勇,以大局为重,也不负殿下一片苦心。此诚,日月可鉴!”

        “我自然相信大人。”叶其安拱手一礼,微笑回身,取茶盏,“今日以茶代酒,一来恭喜大人高升,二来,也替天下百姓,先行谢过大人。”

        “不敢,”宁常举杯同饮,“惭愧。”

        “对了,”叶其安放下茶杯,“我随军来时,曾被检查发色,那位李千户除了我,还带了一个白发年轻人——是在找我吗?”

        “不错。”宁常道,“五军、道府皆有圣旨,已寻了殿下近四年,为免宵小有机可趁,所发榜文只说寻白发少年人。民间不明就里,年长日久,便有了许多人染发以求庇护。因而,常有白发少年人被带到各府州衙门,由十三道监察御史亲往辨认。”

        “我见他们只是查证发色,并不问身份来历,真的白发怎样,假冒的又会怎样?”

        “若是果真少年白发,便由州府衙门发给粮钱,好生安顿,若是假冒,也不过责打一顿放行罢了。”宁常一笑,“各处道府的大人,自是担心下面的人未曾见过郡主,胡乱出错,惹出大祸,因而约束极严,如此一来,假冒之人却无法禁绝。唉,战火一起,人人只求自保,也难怪明知假冒不易,仍是心存侥幸。”

        “这样劳师动众么……”叶其安笑得勉强。

        宁常遂道:“殿下不必如此,道府不过也是协查,并不曾妨碍政务。此事,还是锦衣卫在办。这几年,锦衣卫分南北两路逐州逐县搜寻,几乎将大江南北的土地翻了个身,想来此时,殿下身在扬州的消息,已在去京城的路上,无需多时便会有人前来接应,不过,依照目前形势,扬州不宜久留,下官这就点拨人马,护送殿下上路罢。”

        叶其安有些走神,听到这里,讶然回头:“现在?”

        “那殿下之意?”

        “哦,没什么,就按大人说的办吧。”叶其安摇头一笑,舒缓了面色,“我——的确急着回京,只是不知为何离得近了,反而有些害怕起来,大人莫要笑话。”

        “下官不敢。”宁常微微欠身,“殿下稍作歇息,下官这便去安排。”临要出门,好似想起什么,他又回转身来,“殿下,江北锦衣卫,便是由殿下义兄韦谏亲率,只是不知行往何处,下官已遣人查问。”

        宁常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令叶其安身体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本能扶住椅背,眼前霎时间白茫茫一片,连思考也不能,直到宁常唤了数声,才回过神来。

        “无事,路上太累。”她强撑着,挤出微笑,“歇歇就好。”

        宁常眼中透着了悟,却不道明,顺着应道:“殿下便在这里歇息着。下官告辞。”

        “好。”叶其安等待着宁常的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后,才脱力坐倒在椅中。

        她知道,她一直在拖延、回避着一个问题:她不在的几年里,韦谏怎么样?封青怎么样?小包?雨珠儿……那些占据着她生命一部分的人们,在她失去的这四年时间里,是否安然无恙,是否有了新的生活……

        而皇后,是否真的将南平公主嫁给了韦谏……

        叶其安用力甩头,明知也许不过是胡思乱想,还是常常被这样的念头搅得心烦意乱。明明话语就在唇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仿佛四周有看不到的,巨大的力,将她想说的话,硬生生地阻挡在双唇之后。自从回到明朝的土地上,所装备起来的平静和泰然的外壳,在这几分钟之内,已经开始崩溃,露出从未痊愈的,仍旧鲜活的伤痕。疼痛,还那样清晰地留在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每一寸皮肤。

        他离开她,只是几天的时间,她却已离开他四年,这样的鸿沟,又该拿什么来填补?

        时间所带走的一切,她还有没有力气承受那样的失去?

        恍惚中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一股淡淡腥味弥漫在口腔里。她慌乱举袖掩饰,却在袖口浅浅血色挤进视野时,颓然放弃。

        不管经历了多少,有些事,于她而言,就好像习武之人的命门所在,轻轻一触,就让她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可是——

        她将脸埋进掌心,深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窗外一片明媚,渐渐就呆了。

        要来的,终归是要去面对的。

        ……

        ……

        都察院右都御使宁常的车驾,行进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此时距离南京城,大概还有百里路程。

        一辆朴素的马车,夹在队伍中间,并不起眼,寻常的人人,恐怕极难看出,这辆马车周围的防护,甚至远远超过了都御使自己的车驾。叶其安坐在车中,透过车窗,看着车外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色,心绪已不知飞至何处。

        前方响起开道的锣声,端肃而充满警示意味。这一路行来,时常会碰到躲避战火而南下的人,富人、穷人,携家带口。开道的锣声往往将他们阻隔在远处,然而,即便无法看见,叶其安也能从遗留在路边的一些人为的痕迹上,看到经过的人们究竟带着怎样惶恐而不安的心情。

        幸好,再有一个月,这场战事便要接近尾声——也许上天这一次,终于手软,没有试图让她分分秒秒地,经历三年的战争。一个月,她只需要,看完这一个月的战争……

        前方有传令兵策马疾驰过来,报说,天变了,队伍要赶往最近一处驿站休息。宁大人已派了先锋前去大点,不过行进速度要加快,马车必然愈加颠簸。

        看着天际沉厚的乌云,叶其安拉回自己的神智。

        雨么?会不会也下在战场,会不会也让以死拼杀的人们得到片刻的安宁……

        还未到达驿站,大雨已经倾盆而下。密集的雨柱,夹杂着阵阵惊雷,数米之外便几乎不能见物。宁常遂下令折往就近一处民居暂避。这个农家小院只剩了一对老年夫妇,突然一群官家人气势汹汹闯进门来,一时吓得语不成句,抖作一团。

        ……

        宁常所带的,大概有一两百人,要全挤在小小的屋中避雨,自然不可能。叶其安站在门边,看着院里院外仍旧暴露在雨中的人们,瞧天上云层,这场雨,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停歇,却要辛苦这些卫士们了。

        “这位公子,”惊魂初定的老妇人站在她身后,迟疑地唤她,“站进来些,看雨打湿衣裳。”

        “谢谢大娘。”叶其安回身接过老妇手中的水,看见老妇目光落在她一头白发上,眼底尽是怜悯,不由一笑,搭话道,“大娘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有个孙儿,年纪与公子一般大——”老妇刚说到这儿,那边一名护卫沉声一咳,老妇吓了一跳,就不敢再说。叶其安忙道:“大娘不必害怕,只管说便是。”说着,眼朝那名护卫暗示了一下,那护卫颔首退开。听她这样说了,老妇才犹豫着,重又开口:“孙儿爹娘早死,原本祖孙三人,靠着几亩闲田勉强度日,开春时,官家的征兵,将我那孙儿招了去,已是三月不曾相见,也不知死活……”说着说着,老妇泪水纵横,心酸难已。

        叶其安心里黯然,放下碗,扶住老妇轻声劝慰,眼角瞥见一旁原本看公文入神的宁常,此刻也是一脸沉重,视线早已不再手中公文之上。

        “公子,”老妇突然往地上跪去,哭道,“我瞧公子不似常人,定是官家的贵人,求求公子发发善心,公子若能将我家孙儿找回,刘家世世代代为公子烧香祈福,永不忘公子大恩大德!”


>        “大娘!大娘使不得——”叶其安急忙要扶,旁边护卫已上前,将老妇扶起。宁常摆手示意,护卫便将仍旧悲泣的老妇慢慢扶去了隔间。叶其安怔怔站在原地,半天不动。

        “殿下,”宁常上前来,压低声音,“这老妇孙儿之事,下官回京之后,着人去问一问。”

        叶其安回过神,点点头:“多谢大人。救了一个,救不得所有人,这道理,我是明白的,只是一时难过,大人不必挂心。”

        宁常颔首:“下官明白。”转而道,“眼看雨季将至,只望战事能于此前平息,使朝廷倾力江河治理,否则,水患优胜人祸。”

        “一个月,大人再耐心等上一个月,”叶其安望着门外倾盆大雨,“那时,也许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正说着,不远处突然传来示警声,顷刻之间,打斗的嘶喊呼叫,隔着雨幕,愈来愈近地传了过来。宁常面色愈发凝重,好似外面天空,乌压压罩了一层黑云。

        “下官所带护卫,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他沉声道,“能闹出如此动静,对方实力惊人。”

        院中护卫已经成扇形围在屋前,警戒着。

        “若是当真情势危急,”宁常又道,“还请殿下依下官号令而行。”

        叶其安微微一笑:“大人放心,你叫我逃的时候,我绝对不会硬撑留下。”

        一名护卫冒雨前来,奔至宁常身前单膝跪下,刚要开口,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清啸,啸声如吟,穿透巨大的雨声,清晰地进入了众人耳中。宁常贴身护卫脸色骤变,低低叫了声:“大人!”

        宁常点头,不顾礼制,一把将叶其安拉过塞给那名护卫:“护送郡主离开!”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雨幕骤然扭曲,就好似有股看不见的力量,生生将空气折断一般,下一秒,不等人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道灰影在眼前一闪,待众人定睛看去,小院墙头上,已站了一个人,静静无声地,隔了重重雨幕看过来。冷冽的气息将最后一丝盘徊在屋内外的热度驱散一空。

        “什么人!!擅入者死——”护卫们将小屋防护得没有一点可乘之机。

        猝地,一声短促的低呼,防护圈中,叶其安猛然扑了出来,令身周护卫猝不及防,眼看着她就这样冲进雨中。几乎同时,墙头上的入侵者忽然间好似断线的风筝,直直地便朝地上落了下来。

        “吓。”叶其安又是一声低呼,脚下步法狼狈,几乎是整个人都扑了过去,将落地的人揽住,紧紧抱在了臂中。

        臂中人喘息着,反手抓住她,仰首在她颈间狠狠咬下一口,用力之大,令她不禁轻轻一哼。

        “呀……”

        夹着满身的雨水味道,咬住她的唇稍稍离开,一字一字地在她颈间低语——

        “果真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