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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捆缚的帝王们

书籍名:《天茧》    作者:佛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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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看着叶其安,目光深邃:“叶其安,你果真来自后世么?”

        叶其安将粥碗稍稍推开了一些:“王爷明明知道,为何还问?”

        燕王冷冷看她一眼,起身走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久久不语。叶其安挑挑眉,又将粥碗拉回,细细品味着,将碗里的粥吃得干净,抬头正想再去盛一碗,燕王此时再次开口,只是这一次,燕王的声音里,似乎掺杂了许多莫名的情绪。

        “叶其安,”燕王微微仰头,望着窗外远处。天空阴沉沉的,看样子好像要下雨。衬着有些灰暗的天空,燕王挺拔的背影,竟有了几分萧索,“我大明,究竟终于何时?”

        叶其安望着燕王的背影。她来到这时已近十个月,从头到尾,只有两个人问过这个问题,巧在都是这个朝代最出色的两位皇帝。

        “你直说便是。”燕王道,“改朝换代,本来寻常。本王还未愚钝至斯,以为我大明必将千秋万代。”

        叶其安一笑:“不到三百年。”

        “唔。”燕王点头,“灭于何人之手?”

        “农民起义。”

        燕王冷冷一哼:“若非君上无能,又怎会任由民众逆反?”燕王语气中,似乎对几百年之后的子孙极为失望,“那亡国之君,姓甚名谁?”

        “我没记住。”

        燕王闻言回身,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那起义之人呢,你也记不住?”

        “那个记得。”

        “却不会说与本王知晓。”

        “是。”叶其安端起手边凉白开,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燕王注视她片刻,又回头望向窗外:“皇上曾说你心事太重,叶其安,今日之前,本王以为你那一夜白头,不过是因为儿女之情,如今看来,你这心事,却并非如此——人立于世,若是肩头背负了天下二字,便断无脱身之日,自古至今,从无一人能善守善终,何况这天下二字一旁,偏又多个‘我’字。你的处境,本王也算能体察一二。你年纪尚轻,孤身陷于此地,无亲无友,却须历经重重磨难,数次性命之忧,的确难为你了。不过,你若是因此便以为上天待你不公,未免偏颇。”

        “老天爷本就不公平。”叶其安扯扯嘴角,“以前我也以为这样的看法是错误的,现在不了。”

        “人心不同,人皆不同,又怎能奢望事事公允?”燕王似叹了口气,望着窗外久久不语,仿佛能自那阴沉无边的天空里找出什么答案。

        叶其安趴倒在桌上,视线越过燕王肩头望向天空。

        暖阁内,再次变得安静。

        不知隔了多久,燕王缓缓转回身来,注视着半闭着眼,看似要睡着的叶其安。

        “叶其安。”燕王道,“你既已见过少林方丈,便该知晓那卜卦一事,知晓何谓陷我于不义之地……”

        叶其安慢慢抬起了头。

        燕王望着她,一字一字地道:“……我且不问你其中深意,你只须说,在我有生之年,我大明究竟如何?”

        燕王语气平淡,却仿佛能听出那平淡之后,所刻意掩藏的种种,也许有委屈,也许有不平,也许还有愤满……可是,即便如此,燕王仍是如山一般伫立,巍然不动。

        帝王也是凡人,但帝王始终是帝王。

        叶其安的内心里,有那么一刻,突然间,为面前的男人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王爷有生之年,”她看看天,唇边微笑,“大明盛极一时。”

        燕王神色无波,只是在长久沉默之后,闭上了眼,几不可察地扬起了一抹笑。

        “盛极一时……”燕王睁开双眼,眼中双瞳迫人心魂,“如此,便要我万劫不复也罢、背负万古骂名也罢,盛极一时,好!好……”连说几个好字,他转回身,望向窗外。天空中,有一处云层变得极为明亮,令人不禁猜测,阳光是否便要从那处明亮中破云而出,随后将万丈光芒洒向无尽大地。“叶其安,”燕王的身影映在那方寸明亮之中,霎那间愈加威仪如神,“有你这盛极一时四字,本王便永不后悔消了杀你之心!”

        或许那时被你杀了,也不是坏事……叶其安又是一笑,低头喝下一口凉水,皱了皱眉头——凉白开,何时变得又苦又涩……

        此后,这次会面渐渐朝着一次普通的会面发展,话题散乱,没有压力和谨慎应对,即便是没说话的时候,两人或看书,或就这么静静坐着,时间便这样一点一点流逝。

        “……我那侄儿,能有如此作为,令人欣慰。”快要至午后,燕王起身离去时,说了这样的话。

        叶其安却因这句话望着燕王离去的身影久久不动。

        燕王心中,盛极一时四个字,却是由侄儿,当今的皇太孙一手造就的。

        直到此时,叶其安第一次意识到,她所认识的这位燕王,似乎根本没有将自己与皇宫中那把富丽堂皇的龙椅联系在一起。这样的话,半月之后的那场风波,又该如何开始?

        “刑部那边,本王已打点好了,你若是想去会一会旧识,不妨就去。”燕王离去时,还补了这样一句,语气中已经有了某种解脱后的轻松。

        ……

        傍晚,阳光终于破云而出,空气因为阳光的照射,而变得有丝甜甜香味,沁人心脾。

        洪武门两侧,往北的方向,矗立着朝廷的五府六部,看似寻常的建筑物群,却是京城中,在平凡百姓心目中牢牢占据不可亵渎地位的所在之一。


  />        离开临江阁的郡主府车马,停留在距离此地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已经很久。

        四面有锦衣卫隔绝了街市的普通人群,若不是远远的不知何处,隐约有人的声息,一队车马这样静静伫立在街中,仿佛陷入一座空城一般。

        隔着车帘,叶其安沉默地望着车外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刑部大牢。

        大牢里头,关着几个人。

        燕王说,若是想会一会旧识,不妨就去。

        不妨就去……

        可惜,她早已没有了去的勇气。

        孙善上前来,小心地提醒她,锦衣卫的意思,不能在此地停留太久。

        “知道了。”叶其安答应了,要众人绕过洪武门回返郡主府。马车起步不久,她又将次郎招至身边低语几句。车队离开时,次郎独自一人,携带着郡主府的令牌,去了洪武门……

        ……

        ……

        次日一早,燕王离京,返回北平。

        三天之后,皇帝突然病危,太医们竭尽全力,却眼看已无力回天。

        又是数天之后某个清晨,有太监到郡主府宣旨,诏安阳郡主即刻入宫面圣。宣旨的太监宣完皇帝的口谕,甚至等不及让叶其安换下身上日常穿着的素色棉袍,便敦促着她匆匆入了宫。

        皇帝竟是在南书房内。

        那幅挂在墙上的巨大明朝地图前方,搁了张床。厚厚的、柔软的面褥之中,皇帝身穿常服,斜靠在床上,眯眼望着墙上地图,双眼有神,脸上隐隐泛着红光。

        满室的药味、张德海的神色……无一不在证明,皇帝脸上的红润,并非是健康的表现……

        “叶其安,”皇帝叫出了许久不曾叫过的名字,“朕让你去仔细想想,你可想好了?”

        “我想过了,”叶其安跪在床前,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却不知道算不算想好了。”

        “起来回话。”皇帝的声音并不虚弱,“让朕能看着你的眼。”

        叶其安站起身,并且抬起了头,迎向皇帝的目光。

        “你可是觉得委屈?”皇帝望着她,淡淡地问。

        “是,”叶其安不带情绪地开口,“很委屈。一直在想,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老天爷偏偏要选中我。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从未以天下为己任,从未想要做惊天动地的功勋,有疼爱我的父母,有感情融洽的朋友同学,本该就那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可是如今,斗,斗不过,逃,逃不开,一重一重的重负,压得我已经直不起身,所以,我心里,一直委屈得不得了,而且,厌烦透了。”

        “那你可曾想过,这世上觉得委屈的人,何止千万?”皇帝的视线转向了墙上地图,“即便是朕,当真便一分委屈也不曾有么?错了,即便是朕,也同你一般,心中万般委屈,万般不甘愿——可惜,委屈也好,不甘愿也罢,终究已成定局。上天并非不公,而是人心不足。人立于世,便该恪尽本分之事,贪慕太多,自然便委屈,自然便不甘愿了。”皇帝回头,看了一眼叶其安,“因此便只知怨天尤人,却非开解之法。”

        叶其安自嘲地扯扯嘴角:“我不知道什么开解之法。”

        “你本是聪慧之人,若能用心体察,又岂会当真无从知晓?”皇帝轻叹一声,换了话题,“你可是曾对少林了明、四皇子提过四年浩劫一事?”

        “是。”叶其安并未对皇帝提起这个问题感到惊讶。

        “唔。”皇帝点头,“究竟详情如何,能否说与朕知晓?”

        叶其安沉默以对。

        皇帝一笑,转头遣走了张德海,诺大的书房中,便只剩下了皇帝和叶其安两人。

        “你放心,朕不过想听听罢了,”皇帝道,“朕还未蠢到敢于篡改历史,使我后世子孙不得安宁。朕以大明为誓,此事便在此刻、在你我二人之间说过即了。将死之人,临终遗愿,你也不愿满足么?”

        叶其安望着皇帝脸上不正常的红润。

        其实,于这位开朝皇帝,只要江山仍旧姓朱,谁做继位者,恐怕也并非是难以承受之变吧。

        “皇上归天之后,”叶其安终于开口,心中竟有着一丝莫名的痛快,“太孙继位,朝中大臣谏言,诸藩王势力日壮,权倾天下,必对皇权造成威胁,请旨削夺诸藩。太孙遂于继位之初,着手削夺藩位。燕王以‘清君侧’为由,发兵讨伐。战事一起,历经四年平定,后世称为靖难之役。”

        皇帝望着墙上大明地图,整个人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连带着,仿佛四周的空气也渐渐凝固起来。许久之后,伴随着脸上的红润缓缓消退,皇帝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多了几分无力。

        “四年之后,是谁承袭大统?”

        “燕王。”

        “是么。”皇帝缓缓闭上双眼,良久,睁眼一叹,“他叔侄二人,一向情挚,叔慈侄孝。老四疼爱太孙,远胜当年太子。太子离世之时,若非是他一力坚持,朕当时便要立了他做太子的……若当真天意如此,却是要苦了他二人了……”

        叶其安惊怔,数天之前见燕王时心里就藏下的疑惑,此刻纷沓而来,汇聚于眼前,仿佛一层若有若无的雾,遮盖住了某个或许会令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皇帝抬手扶额,连连叹息,苍老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只是,全然没有对儿孙的猜疑和不满。

        叶其安那一刻只觉得身体里的水分突然蒸发得干干净净。那一声声的“天意弄人”,与无数日夜之前,六百年后的昭禔寺竹林深处,那个神秘的老人一声声失魂般的“天命”重合在一起,与那俊秀而哀伤的年轻人带着雨水味道的怀抱重合在一起……

        “皇上,”她的声音竟比那垂死的老人还要干枯无力,“是不是……”

        是不是我不说出来,太孙其实不会削藩,燕王也不会起兵靖难?

        是不是原本那四年的战乱其实不会发生?

        是不是……

        叶其安痛苦地张合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有我没我,那四年的浩劫都是要发生的了……

        是谁对被冠上“乱世之妖”的名号啼笑皆非……

        却原来……却原来……

        “罢了,”皇帝望着她,眼神怜悯,“你也不必多想。若是天意如此,又岂能逆天而行?若非断定你的来历,否则,凭你方才的话,朕断然不能饶你性命!如今,便只能顺从天意了……你下去罢,朕有些困了……”

        叶其安望着慢慢闭上双眼的皇帝,心头翻搅不宁,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无数的困惑和恐惧,挤压得全身血液翻滚,一时间,整个人好似生了一场大病,冷汗淋漓,虚弱无力。她甚至忘记了磕头,失魂落魄地回转身,一步步朝着外面走去,张德海朝她行礼,然后回了书房内服侍皇帝,她也根本没有感知……

        然后,南书房外,一抹身影,渐渐进入她的视线。

        明黄的长袍、墨玉般的发,那温润如玉的脸庞、那双深如古潭的眼……只是那双眼,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气,那张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若是有面镜子便可看到,她此刻的模样,或许就跟眼前这人一般,像只大白天出来闲晃的鬼吧。

        “你……”眼前的人极艰难地开口,仿佛每吐一个字,便有鲜血要随之奔涌而出,“你说的,可都是真话!?什么四年浩劫!什么靖难之役……”曾经如耀阳般夺目的皇太孙,用一种极度痛苦的眼神望着她,“你便是用这等荒谬无稽之辞,前来报复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