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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籍名:《阳光请进》    作者:卫小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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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门就一寸一寸地被拉开了。

门开的那一瞬间,禁锢了五年的灰尘因为气流的流动从旧仓库里奔泄出来。

佟夏森的目光走在仓库深处,他的脚无法动弹,手也是、身体也是。

亚蓓没有注意仓库里有些什么,她全副心神都放在猫咪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白猫,抱在怀里。“你受伤了!”猫儿的左后腿被铁门夹断了,血从伤口处流出来。

亚蓓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绑在猫咪受伤的脚上,希望能够止血。检视着白猫身上有无其它损伤的同时,她忽然发现——

“啊,你没有铃铛。”

小白猫当呜一声,似乎不仅亚蓓说的话。

“没关系,你还是小雪球。”

她抱起猫,回头寻找帮忙拉开铁门的男人,发现他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阳光下,一动也不动。

亚蓓总算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这个男人。

他有一头明显过长的杂乱黑发,他脸色苍白,脸颊有点削瘦,下巴布满了青色的须根。

看起来很需要被彻底翻修一番。

当然,亚蓓没忘记他那一双极其忧郁的眼睛。

没有人应该拥有那种眼睛,只有去地狱走过却回不来的人才会那样。

他眼神空茫地看着仓库。亚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一堆盖着帆布的不知名物体。

啊,还有一辆积了灰尘的野狼125。

“小雪球的腿被夹断了,这附近有兽医院吗?”亚蓓问。

“我……我不知道。”

佟夏森是真的不知道。他住在小镇五年,五年里却从未离开过他的住处。他不知道是理所当然。

但亚蓓不知道这件事。

她焦急地看着他,请求着。“那你可不可以骑车载我们去?我是外地来的,对这里的路不熟。”

佟夏森跟她一样不熟悉此地。

他瞪着她,没一句话可说。

亚蓓以为他不肯。“不然你帮我抱猫。”说着,便把雪球往他手臂上塞。“在这里等我。”一溜烟地钻进巷子里。

显然她是想起她租的那辆脚蹬车了。

亚蓓一走,佟夏森不知所措的瞪着怀中受伤的小猫。

一双大大的猫儿眼直直望进他的眼眸,彷佛要将痛苦传染给他。

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当亚蓓总算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里找到脚踏车,并且千辛万苦地把车骑到仓库时,佟夏森已经牵出了仓库里那辆因为蒙尘而被亚蓓认作是“野狼125”的BMWR1100R重型机车,翻出两顶安全帽等着她。

亚蓓目瞪口呆地从他手上接过小猫,抱着,然后在佟夏森无声的暗示下跨坐上后座。

缺乏保养的BMW在热过引擎后竟然还能够跑。神奇的是,油箱里的汽油居然还没有干掉,电瓶的电也还没漏完。

所以他们就上了路。

马路上一个坑洞把亚蓓颠向前又颠向后。迟疑了会儿,亚蓓才腾出一只手抱住他的腰,以免一个不小心倒栽葱,跌得满头包。

但佟夏森一声“别碰我!”让她像是被热水烫到般缩回手,战战兢兢的专汪于将屁股黏牢在椅垫上的平衡感特训。

妈呀,怎么这镇上的人都喜欢飚车啊。

骑小绵羊的阿飞飚车。

现在这个“野狼125”又飙。

难道这个镇上的特产之一是飚车族不成?

如果是,那么阳光小镇最该开发的或许是医院,而不是观光产业。

狂风将他的头发往后吹,他双眼干涩,却不自觉地拥抱起在风中急驰的速度感。许多年前他也常常这么做,然而许多年后再做同样的事却令他感到焦虑、不安与无法承受。

捉着机车的把手渐渐汗湿,他却不能松开掌握。

又颠过几次后,佟夏森总算稍稍慢下车速,将亚蓓一只手拉到自己腰上。

亚蓓松了口气,像抱住浮木一样的抱住他。

然而坐后头的她,却看不见此时此刻,骑车的这个男人眼底潜伏着多少疯狂。

她不知道她对他做了什么?

还不知道……

第五章



他们顶着白花花的阳光在大街小巷里四处寻找着。

洗衣店、面摊、电器行……形形色色的招牌高悬在建筑物上,望眼欲穿就是看不到一家“兽医院”。

这样不行。亚蓓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到他双肩一缩,但无暇理会。“你停一下车,找个路人问问。”

“……妳问。”他说,接着便顺从地在路边停下车,让亚蓓去问路。

在热心镇民的指示下,他们往前行,在一个十字路口石转,再前行,然后在第一条岔路左转,接着再右转。

彷佛过了一个世纪,当他们抵达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兽医院后,佟夏森已经满头大汗,面无血色。

亚蓓跳下车,在冲进医院前停顿了一下,回过头看他。

他不太对劲。她感觉得出来,但又无法确切形容那种怪异。>


“先生,你还好吧?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佟夏森低头瞪着仪板表,彷佛没有听进亚蓓的话。

能够平安抵达医院真是个奇迹。

刚刚有一瞬间,他险些失去意识,当时眼前的景物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白光,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死命捉着车子把手。车子还是稍稍偏离了马路中央,重重地颠了一下,环在腰上的那只手倏地缩紧,硬是将他飘移的意识捉了回来。

凭着这股意志力,他拼命保持清醒,直到终于安全抵达,冷汗已涔涔滴下。

深吸几口气,他头也不回地挤出破碎的声音。“快、快走……别理我,也别跟我说话……”

他必须、他一定要封闭住自己的感官,否则他会……他会……

说他看起来不对劲或许还太含蓄了。此时的他看起来简直是糟透了,亚蓓一只手抱着猫,另一只碰触地的肩。“你很不舒服是不是——”

“别碰我!”他颤声地挥开她的手,粗鲁得让亚蓓愣了愣,而他眼中的狂乱则让她着实吃了一惊。

“喵……”怀里的小猫奄奄一息地呜叫了声,亚蓓看看小猫,又看看他。

迟疑的,她咬住唇。“我先带猫进去,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出来。”他一定是病了,所以看起来才会那么糟。

不放心地再丢下一句。“你先别走,我待会儿陪你去看医生。”说着,她匆匆忙忙地奔进医院里,同时又因为不放心而频频回头。

佟夏森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车上,亚蓓的话很久很久以后才飘进他的脑海里。

看医生?

不,他不看医生。

他得走了。对,他最好赶快回去,回到他的屋子里,只有那里才安全,也没有人会打扰他。

他试着看清楚自己双手的位置,好发动车子。

要慢慢来,他想,他不能太急。但当他终于找到焦距,看清双手上突出的青筋时,所有封闭的感官却在同时间跟着复苏。

视觉、听觉、触觉、嗅觉……不仅鲜活了起来,还放大了百千倍。

他感觉到了……到处是车、到处都是人,很吵;说话声、车子的喇叭声,自呼啸过耳边的跑车上放大的音响声;热的,阳光照在皮肤上,很热;路边的七里香散发出可怕的浓郁花香,经过身旁的女郎身上遗留下来的香奈儿五号香水,以及不知名路人惯抽的长寿香烟……

每一种感觉都组成一幅细致的西藏唐卡,交织的锦线辐射出巨大的压迫感,潮浪般一波波侵袭而来,又如天空将雨的云层重重地笼罩住他。

他觉得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挤压着,他试着撑起那股重量,却在试过后发现那远远超过他所能承受。

他必须快点逃跑,但那股来自广大空间的力量却压住了他,他活活被撕裂开来。

一个警察在这时走上前来。“先生,这里不能停车。”

佟夏森抬起一双空洞的眼,似乎无法理解他的话。

他想他患了世纪末失语症。

一个骑着小绵羊机车的少年在左近停了下来,煞车声又急又剌耳。“哇靠,老哥,你这辆车是原厂货还是改装过的?弄得这么脏,你舍得?”

佟夏森的眼睛还是空洞的。

一个老人家牵着一条可卡从兽医院里走出来,经过佟夏森时,可卡突然钻到车子的后头,绳圈被车子的排气管夹住。“少年耶,麻烦你把绳子拉出来一下好不?”

警察说的是国语。

少年嚷的是台湾国语。

老人家说的是漳州口音的闽南语。

三种语言交杂在一起,同时间在他脑中爆炸。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看见他了吗?有人认出他没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他,他想要大叫,喉咙却只能发出像困在陷阱里的野兽般痛苦而无法辨认的声音。

快逃,要快点逃走,但两条腿却瘫痪似的动也不能动。

他保持不住平衡,从车座上跌下来,空洞无神的眼睛不断地睁大、再睁大。

为什么有那么多声音?是谁在说话?

好多人、愈来愈多的人……这些人是从哪冒出来的?围着他做什么?

好闷、好挤。

他拼命挥舞着双臂想推开些什么,想要喘一口气,却发现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不能、不能呼吸了。

吸、吸——他要呼吸——

吸不到空气,胸腔剧烈地疼痛着。

没有空气!肺叶爆炸!

“他休克了!送医院、快送医院!”围观的众人喧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