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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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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书籍名:《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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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能得一心之安。何时能再也不焦心相虑……

垂睫低思之时,前方忽起重叩之声。

英欢一下惊神,抬眼去看,就见沈无尘双膝跪地,俯身垂首,叩于她身前数步。

不由蹙眉,费力撑身站起,“这是做什么?”

沈无尘又叩,而后微一抬头,慢声道:“臣有言欲道,但望陛下恕罪。”

英欢挑眉,盯着他,“朕恕你无罪,起来说话。”

沈无尘却不起身,跪着开口:“臣知陛下心中情深,多年来不忍伤他。当年杵州一夜,若陛下能狠得下心来,令狄风下手,其后许是不会这般艰难。然臣非草木,亦明陛下之心,所以几年来未有多谏。”

她眉尖更攒,望着他。

“此番陛下诛杀邺齐宗室诸王、废其帝号、拆其后宫,种种之行朝中无人能谅,”沈无尘抬眼,对上她的目光,“若平王寝疾而薨,则陛下铁腕之策定然有效,然眼下平王病醒渐愈,且不论其心若何,单论朝臣将校,何人心中不存反念?而若是平王亦有心为反,振臂一呼之下,陛下之位可倾矣。”

她阖眸,良久一晗首。

怎会不知。

沈无尘看着她,又道:“邺齐江山,纵是为他反夺,亦无可惜……然陛下眼下人在燕平,倘是邺齐朝堂军中齐齐为乱,人为平王所困,陛下欲置邰江山于何地?”

英欢脊背颤寒,睁眼去看他,说不出话来。

……当初她能以他重疾寝卧,率军侵他江山,而今他更能困她之身,反军夺她天下。

沈无尘眸光定然,略一咬牙,一字一句道:“眼下邺齐朝臣未有所动、平王心中未有所定……臣望陛下能以大局为重,先行下手,永绝后患。”

她眸间忽而氤氲,颤唇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无尘又是重重一叩,额贴于地,不复抬起,低声又道:“若是平王旧疾又作,身薨而亡,邺齐帝室便无骨脉,朝臣军将纵是意欲谋乱,亦无所出之名,陛下江山才可终定。”

……才可终定。

“还望陛下此次狠下心来。”他声音凉薄,穿耳而过,似剑一般凌划过心。目眩一刹。

……狠下心来。

她身子轻晃一下,眼角涩湿,扶住一旁案几,半晌才轻声道:“容朕想一日。”

殿外鸟鸣声脆,混同蝉音嘈杂。夏日翠景其纾,人心却苍。骏马尥蹄抖鬃,不羁之势一如从前,似未有变。

她宫裙拖曳一地草屑,又有碎花之瓣粘于其上,芬芳清香染透一身。独红一朵,立于漆黑杈子下。

静静望着院中远处,那一锦玄袍之影。

自那夜他醒至今已近二月,苏祥用药相调,进食亦慎,宫人陪之多行,他身子恢复得极快,已然能驭马张弓,硬悍之气丝毫不减先前。

宽肩长臂,指握三箭。持弓而张,满弦而放,黑倏利镞猛然窜出,疾进如飞。直中射靶正中。

靶身狂颤,久久不止。

他却冷然垂眸,侧脸陡削,眉峰未扬,一袭锦单敞风而鼓,东向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她远望着他,看他英姿勃发。犹然摄人,眼角不禁微红,唇扬而笑,眉尖却涩涩攒起,心口满酸。

纵是独居西宫,亦掩不去与生而来地张狂之资。

知自己江山尽失。这般活着。又有何乐。

他掌转长弓,横挎于肩。走去牵马,回身之刹却见她在这边,寒眸蓦然一缩,下一瞬便扔了弓在脚下,大步朝她走来。

待至她身前几步时,脸上冰痕已然尽消,褐眸之中火苗在动。

他停下,微一挑眉,望着她,喉头动了动。

她淡淡一笑,看他人在眼前,心口却是更涩,“此处没有笔纸,你有何言,须得回殿才能同我说。”

他一垂眼,薄唇轻弯,慢慢陪她往回走去。

她走了几步,偏头瞧他一眼,轻声道:“前两日有贡至,蒙顶甘露百斤,我今日叫人取了些来,沏茶在候。”

他眼底淡光微闪,侧过脸,盯住她。

其情之深,罕未有见。

她心头似被人狠拧一把,疼的发搐,撇开眼不再看他,足下行之越快,未多时便走至他寝殿之前。

推门进去,将宫人遣退,待行入内殿,就见高案之上,两盏清茶微冒热气。

她走去,慢慢坐下,看他也过来入座,才伸手握过一杯茶来付与他,红唇轻扬,“因茶识你,却从未与你一同饮过茶。”他伸手接过,眼却一直看着她,眸底渐渐涌起些东西,又转瞬即消,眉间沉了些。

她转过头,去拿另一杯,指尖被杯沿浸得发烫,心底却凉,忽而道:“谢明远受封殿前都指挥使,你当知晓。”

他腕落于桌,杯底轻响一下,看着她。

她长睫淡落,又道:“古钦之流复仕,你定也知晓。”停了停,转眸盯住他,轻声道:“……你可有话要同我说?”

案上雪笺墨毫,铜纹棱口洗中水清见底。

他只是坐着,半晌才低眼,去看杯中热茶。

蒙顶甘露,银针色碧而卷,茶香渐溢,品之极甚。

待过了许久,茶气淡没,杯盏不复发烫……

他才蓦然抬眼,朝她看来,褐眸陡闪即黯,刀唇紧抿成刃,片刻后一展眉,面上寒色褪去些,慢慢拾袖伸手,从桌上拿起紫毫,触墨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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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墨饱蘸,硬腕悬而挥抖,雪笺字凛。

四字疾成。

他手腕稍顿了一下,又慢慢将笔放了回去,放下玄锦袖口,重又握过茶盏。

她心有微栗,人僵半晌,才侧眸朝那笺纸望过去。

四字如泼墨走龙般笔笔直连,飞扬跋扈之锋,那般熟悉。

她看着,眼底滚滚涌水,又生生发烫,心底一血遽伤,沸了又凝,终是一垂眸,任泪纵滑——

欢若平生。

一遇纵成一生苦,又有何憾。

他望她片刻,默然一撇眼,薄唇轻扯。长指硬骨沿杯而圈,握过那茶,就要举杯而饮。

她却忽然横臂过来,一掌打掉他手中瓷杯,热茶扑溅二人一身。瓷杯触地而碎,清脆一声响。

他未看她,只是冷然坐着,臂上湿渍也不去擦。

她泪涌如注,慢慢起身,再也不看他一眼,缓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花草景绣,然落在她眼中。皆成枯木一方。

风过吹痕,脸上泪过之处紧而涩痛。

……对着他,她如何能狠得下心来。

当初他心知一死,肯以一家江山尽付与她,而今纵是意欲策军反夺她之天下,她亦无法以情绝患。

……欢若平生,欢若平生。

眼前诸景飞过,仿若身回初见之刹。

若果这一世帝权纠葛须得一人放手才能得断,那么……

她愿来终。

大历十四年七月五日,以曾参商为枢密都承旨。沈无尘总领邺齐朝事,旧臣不论品阶,位在其下。

十四日,诏分东西二朝。划原南岵为九路四十七州,易梁州为大梁府,东朝辖四路二十一州,西朝辖五路二十六州。

划原中宛为七路三十六州,易吴州为吴天府,东朝辖四路二十州,西朝辖三路十六州。

二十七日,日有食之。京中起谣,以新帝位得不正,而致天怨。

八月六日,沈无尘拜表,以东西分朝既定,奏议移都之事。上缓图之。

九日。翰林学士古钦领学士院诸臣再拜,以天下初定。请宴群臣将校,上允之,定宴半月后。

二十四日,宴开乾阳殿,上以平王体虚,不令请宴。

京中朝臣凡三品以上、两军将校无戍务在身者皆至,殿前都指挥使谢明远以大宴须慎,增内城诸防三成,领卫千余入宫,护文武百僚于宴。夜雨水之气,一地湿草之香,沁人心脾。

英欢坐于殿中,一袭华服重重及地,高隆腹部撑衮而起,一动便乏,满心俱沉。

良久,听得殿外有人请宴,道诸臣将校皆至乾阳殿候驾。

她撑着起身,对着身前窄立铜镜抚平额前花钿,红唇淡淡扬起些,绽开一笑,又落下。

久未得妆,今日略扮,竟觉陌生。

眉间愈发疲了去。

外面宫人又请一次,她才转身,拢起层层裙章,往外走去,可一出殿外,才过殿廊回弯,便见沈无尘朝服在身,静立在候。

“陛下。”他眼中凝色,低声唤道。

英欢挪步,越过他朝前行去,目不斜视,只道:“此时不在乾阳殿候驾,来此处有何事?”

沈无尘紧跟在后,口气忽而有些急躁,“陛下明知谢明远调兵进宫,不令方恺等将为之防,反去赴宴,到底何意?”

她不语,足下不紧不慢地走着,双臂拢袖,一派矜雅之姿。

沈无尘咬牙,不论君臣之别,越过她挡在前面,阻了她去路,低头又道:“那一日古钦领群臣拜表请宴,臣心中便觉蹊跷,奈何陛下一意允之,无法多劝。然陛下明知他们欲行何事,为何仍就纵其为之!”

她瞥他一眼,轻声开口道:“不过一宴而已,你多虑了。”

绕过他,继续向前慢行而去。

沈无尘眉目皆黑,在后沉声道:“当日陛下废帝,亦是大宴之行,倘是今日宴中出事,陛下又要如何是好?”

她足下一顿,微微侧身,竟是笑道:“朕自有分寸,不需你提点。”

这一笑倒叫他惶然忪怔,不解其意。

且虑之时,就见她已然施施然又迈步前行,直往乾阳殿向走去,身后侍驾宫人态亦嫣然,纨扇薄纱,香风一路。

乾阳殿外宫钟隆鸣,音波颤颤,荡飞一路轻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