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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籍名:《清官册》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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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如果房官的关节卖得太多,则中与不中,事在未定之天,“行情”就不好了。李振邺正是如此,茶坊酒肆,纷纷议论,有人这样摇头叹息:“今年北闱,要想靠文章中举,怕很难了!光是李振邺一个人,就不晓得卖了多少关节?”

张汉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卖关节如此之难!原来李振邺的关节不值钱,再细细一想,李振邺卖出这么多关节,将来又如何应付?可想而知的,他有几等价钱,最高的始为他力荐;价钱低的,就听天由命了。照此说来,竟是骗局!

“我原来以为他只算卖三个关节,这样子,花了钱的包定可中,自然乐于交易。哪晓得他是这样子搞法!”张汉向秋葵怨诉,“现在外面谣言很盛,东也是李振邺,西也是李振籽,名气搞得具而不可闻也。照我看,发财无分,后患无穷。”

秋葵这时一颗心完全在张汉身上——实在也是在那名利双收的“官太太”的一份梦想上面;听见丈夫的话,自然对“故主”有着无限的不满。忍来忍去忍不下,等见了李振邺,终于把张汉的话,转了过去。

李振邺还不曾听完,就已气得脸色铁青,双眼发红——多少是秋葵转述有误,李振邺只当张汉编造了这一套话在外面说他,当时便冲出门去,一跃上马,疾驰而去。

每天下午,张汉都要从家里避出来,好“方便”李振邺来会外室;他经常所去的地方,是在一处名叫“信圣观”的道观中。观中两庑都是摊贩,别院有一处茶座,张汉不是在摊子上闲逛,就是在别院中喝茶。

这天他正在茶座上“穷吹”,说李评事跟他是刎颈之交,交情亲密得像合穿一条裤子,有那晓得他跟李振邺好得合一个女人的,不免匿笑;但帷薄不修,男人的大忌,谁也不敢说破。而大部分不知道这个内幕的,无不信他的话;李振邺最近名气甚大,有人想买关节,却又不明底细,此时听张汉这等说,自然要打听打听。正谈得起劲时,忽有人说道:“那不是李评事来了!”

一看果然,张汉赶紧站起身来;为了要证明他自己的话,一面快步迎了上去,一面亲热地高声喊道:“李大哥、李大哥!”

“谁是你的李大哥!”

张汉连李振邺的神态还未看清楚,左颊上已着了一掌:李振邺出手极重,他脸上顿时起了五条红印。

“李大哥,你怎么打人!”张汉又羞又恼,而且万分困惑,气急败坏地说。

“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李振邺又是一掌,“你穷得没饭吃,我好意收容你,还,还——。”秋葵的话不好出口,李振邺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你自己摸良心想一想,我哪点亏待了你?你在外面瞎造谣言,坏我的事!真正狗彘不如!你再敢在外面胡说八道,我一张名片,先革掉你的监生,叫‘坊上’撵你滚蛋!你要不信,你就等着瞧!”说完又是一口唾沫,狠狠吐在地上;跺一跺脚,管自己恨恨而去。

张汉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一顿羞辱,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此时唯有低着头[奇書網整理提供],不择路而行;一口气赶回家,颓然坐倒,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秋葵不安地问。

“问你啊!”张汉一跳老高,“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我还不是就说的你说的话!”

“这狗娘养的!少得意。”

由此开始,张汉痛骂李振邺,骂到入夜方休;但枕上一番细语,张汉的心思又活了。

秋葵劝他,做官就要受气,“宰相肚里好撑船,”受得气多,才会量大。而且李振邺这一来,内疚于心,必定会设法补报;自己反跟他闹翻了,岂非不智?

张汉想想她的话不错,第二天见着李振邺,依旧卑词奴颜,百依百顺,同时秋葵也帮着相劝。李振邺表面敷衍,心里却另有主意了。

不久,明发上谕,钦派考差;果然,大理寺左右评事。都被派为房官。

两个评事,一个是李振邺,另一个叫张我扑。李是财迷,张是官迷;张一心想图谋的一个官是:吏部郎中。吏部四司,主管人事进退,权柄极重。朝廷亦极重视,必从“中行评博”,或者名声特佳的知县、推官中考选。张我朴志在必得,而事机常不凑巧;这年——顺治十四年,春天他考取了御史,由此而人吏部,比较容易,所以同事都劝他就职,但张太太不赞成。

“御史常要奉派查案,公事麻烦,容易得罪人;不知哪年哪月中了别人的暗算还不知道,你何苦自讨苦吃?”

到了夏天,要点各省的主考,广东路远先点,张我朴得到消息,可能会点中他,张太太又劝丈夫了。

“广东很不平静,路又远。而且考吏部司官的日子近了,你一到广东,自然错过,这又是划不来的事。”

张我朴认为“夫人之言”大有道理,于是事先请了病假,作为规避。广东主考点过,他再销假,跟李振邺同时奉派为顺天乡试房官。

这又是个机会,是结欢于朝中大老的机会——顺天乡试应考的不完全是本省的举子;大概十分之七为本省举子,十分之三是他省在京官员的子弟,以“监生”——可以花钱捐的,国子监肄业生员的资格入闱。卷子的字号不同,本省举子是“贝”字号,外省监生是“皿”字号。

卖关节的,大多是“皿”字号。李振邺卖关节,张我朴则是送关节;自然是送大考的子弟,希望投桃报李,在应选考吏部司官时,取得同样的便利。

到了八月初入闱,与李振邺恰好邻房;既是同事,又是同闱,而且两人年龄相仿,自以为年轻才高,越发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老李,”张我朴率直问道:“你一共卖出多少?”

“实不相瞒,二十五名。”

“二十五!”张我扑伸一伸舌头,“你预备荐多少?”

“荐归荐,争归争。必中的只有五名。”

“那么其余二十个人,你怎么交代呢?”

“管他呢!”李振邺笑道:“反正先收一半,另一半就不要了。”

“我倒不懂。”张我朴问,“你怎么知道那五名是非争不可的呢?”

“这还不好办?”李振邺得意地说,“我的关节有三种,一望而知。”

“原来如此!”张我扑恍然大悟,同时又自责愚鲁,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

“跟年兄说句实话,粥少僧多,非如此不足以应付。”李振邺得意地说,“只怕不入闱,入闱,哪怕它‘糊名易书’,总有办法摸索而得真相。”

“然则请问:你那三种关节是几个什么字?”

这话就问得蠢了,没有人肯把关节字眼告诉同官,一则此是受贿的凭证;二则不知道卷子分在哪一房?自己把关节告诉了人,人家一定会如是想:好啊!你搞钱,我偏偏不中他!于是见到有此关节的,一定打入“落卷”。

李振邺却不然,痛痛快快地把三种关节都告诉了这个“年兄”——当然,李振邺说的不是真话;他是临时起意,猜到张我朴的用心,特意说了三个假关节,要教他上当。如果无意中有合此关节的卷子而被黜,只怨他本人命运不佳,受了无妄之灾。但损人不一定不利己,取额有定,黜落一本假关节,真关节便多一分中的机会。

到了八月初十上午,便陆续有人交卷了。这本原卷,用黑墨书写,称为“墨卷”;受卷以后,先送“弥封所”编号弥封,然后转送“誊录所”,由“誊录生”用朱笔另抄一本卷子,称为“朱卷”。朱墨两卷并送“对读所”校对,倘有脱落抄错,用赭色笔注正——一本卷子上有各种颜色,誊录用朱笔,对读用赭色,内监试官有所批注用紫色,主考则跟应试的一样用墨笔。

等朱卷送到,李振邺第一个先看关节,“皿”字号有上千本卷子,卖出的关节,不一定分在自己这一房;那就要暗中去摸索了。他带了个小听差名叫“灵秀”;人如其名,十分聪明,所以李振邺便要他去摸索,用蓝笔写明关节,共是二十五人,灵秀拿着这张单子各处乱钻,细细寻对。

外面去寻,还未有结果,本房却冤家路窄,张汉那本卷子,恰恰落在李振邺手中;张汉还以为李振邺总还有香火之情,自己这本卷子,不能不中,所以把“诚敏”二字关节,嵌入“承题”,结果成了“授人以柄”,李振邺把那本卷子大涂大抹,另加一段很刻薄的批语,结句是“其亦高山滚鼓之音欤!”高山滚鼓,其音“不通,不通!”

灵秀果然灵秀,二十五个关节,统统找到,别房中了三名,加上自己中了两名,才得五个人,未免太少,尤其是第一等的关节非中不可的,还缺两名,于是李振邺亲自出马去想办法。

最公平的是交换,你中我的,我中你的;其次是套交情,软商量,无奈这两条路都行不通。

李、张二人骚扰各房,人人侧目,但少年轻狂,毫无顾忌,甚至愈演愈烈,公然侮人;特别是对行人郭浚,欺侮他年老懦弱,格外无礼。

“老郎!”张我朴揪住郭浚将要呈荐的卷子,“这本卷子是谁,我知道!你跟我说实话,得价几何?居间的什么人?”

张我朴是诈语,郭浚却有些慌了,嗫嚅着说:“是太仓一个姓蒋的。”

要撒谎就撒全了它,只撒一半,恰好启人疑窦;张我朴恍然大悟,“姓蒋倒是姓蒋,”他说,“是浙江嘉善,不是江苏太仓!”

张我朴依然是诈语,但老实的郭浚,竟不敢否认,这就使得张我朴愈有自信,暗暗得意,真个冤家路窄,自然饶不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