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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籍名:《潮声》    作者: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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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因为爱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来的!”那次,由于高跟鞋的跟一再陷进沙里,她赌气脱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并且逼他脱下鞋袜相陪。两组足印绵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画。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悦的念出白朗蒂在《简爱》中的句子: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

我爱人,也被人爱。”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谁?海浪吗?潮水吗?海是亘古长在的,其他的呢?海边,有一幢古旧破败的别墅,门窗上,腐朽的木条残缺的挂著,蛛网封满了屋檐,青苔密布在台阶上,只有瓷砖的外表显示了辉煌的过去。他们站在门口,曾好奇的打量著这幢阴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丛生的断壁颓垣。他揽紧了她,感慨的说:“谁知道这屋子里曾经住过怎样的人,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给她过多的感触,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所有的那份怆恻一样,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灿烂的一日!在那一刹那,她只希望月圆人久。倚紧了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寻思,光辉灿烂的爱情,会不会也有一天变成这样的断壁颓垣?看到她默默寡欢,霈笑嘻嘻的说:

“噢!思薇,这是小说里的房子呢!想想看,这篇小说应该怎样布局?有一对情侣,在一个冬日的黄昏,来到海滨度假,突然间,风雨来了,他们看到海边有一幢古旧的空屋……”“别!霈!”她阻止了他,爱情中不该有风雨,她不愿谈到风雨,也不愿再谈这空屋。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预感居然灵验。光辉灿烂的高楼已成坏槛破瓦。用手蒙住了脸,她不忍再凭吊这幢屋子,更不忍凭吊那份爱情。低低的,她啜泣的喊:“霈!霈!这多么残忍!”

一件衣服轻轻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帮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惊,迅速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泪眼迷蒙中,她接触到的是一对霈的眼睛!张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说:“霈,你来了!”“小姐,风大了,回去吧!”

那个男人深深的望著她,怜恤的说。她一震,立即明白了!这又是那个男人!前一个晚上跟踪著她的男人!她摇摇头,抹去了泪痕,愠怒的说:

“你做什么?你是谁?干吗这样阴魂不散的跟著我?”

那男人凝视著她,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点点头说:“别那么敌视我,我承认我在跟踪你,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我并没有恶意,你相信吗?我只是不放心!你看来这样的……这样的凄苦无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助你?”

“关你什么事?”她恼恨的喊:“我不要别人的帮助,不要任何人的帮助!”她踢了踢脚边的沙,迎著风,又走向了沙滩。那男人并没有离去,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边,他的衣服也还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块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著岩石,她眺望著暮色苍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儿,静静的说:

“看到那海浪吗?”“海浪?”她有些错愕。

“是的,海浪。”他望著海,深思的说:“当一个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个浪继之而起。人生许多事也是这样,别为消失的哭泣,应该为继起的歌颂。”

她瞪著他,更加错愕,他的谈吐和神情对她有种催眠似的作用,她觉得眩惑而迷乱。这个男人是谁?他知道些什么?风更大了,海浪在喧嚣著。那人调回眼光来看了她一眼,对她温暖的笑笑,嘴边有两条弧线,看来亲切而安详,他那件灰色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穿著件白衬衫,敞开著衣领,显露出男性的喉结,风从他的领子里灌进去,鼓起了他的衬衫,但他似乎对于那凉意深深的寒风满不在乎。重新凝望著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几句话:

“……但我为何念念于这既往的情景?

任风在号,任涛在吟,

去吧,去吧,悲之念,

我宁幻想,不愿涕泣泫零!”

她知道这几个句子摘于拉马丁的诗。茫然的,她继续凝视著他,他又对她温暖的笑了笑,轻声的说:

“够了吧,思薇,你对过去的凭吊该结束了吧!”

她惊跳起来,紧紧的盯著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并不困难,是不是?”他仍然带著那温和的笑,笑得那样恬然,使人觉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惊。“我说过,我跟踪你好几天了,那么,你的名字很可以从你的邻居口中打听出来,是不是?”

“你为什么跟踪我?”他耸耸肩,又蹙蹙眉,最后却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颇为懊丧似的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反射作用……一种下意识……不,都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一句话,我没有恶意,却情不自已。”

她注视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使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她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叹了口气。“你像他。”她喃喃的说,神思恍惚。

“像谁?”“他,霈。”“是吗?”他温柔的问,仿佛他也认识霈一般。“来,”他鼓励的抓住她的手臂。“为什么不在沙滩上走走?看,这儿有一粒贝壳!”他俯身拾起了一颗小小的贝壳,水红色的底色,有细细的花纹,晶莹可爱。“多美!”他赞叹的说,把贝壳放进她的手掌中。“高兴一点,思薇,这世界很可爱,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绝望!”

“你怎么知道我绝望?”潮声26/50

“难道你不是那么想吗?”

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来,她怔怔的望著他,接著,她笑了,自从收到霈的信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他点点头,赞许的说:

“笑容比哭泣对你更合适,但愿你能远离悲哀和失意,从这一刻钟开始!”“你是谁?”她问:“对于我,你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诧异。老实说,我从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自动交谈过。”“人,总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著说:“你马上会对于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带著那样自信的味儿,使别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他们缓缓的沿著沙滩走去,暮色正从海面升起,而逐渐加浓,到处都是一片昏蒙的苍灰色。他说:

“你看!那儿有一个老头!”

真的,有个白发萧萧的老头正从海岸边走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而单薄,肩膀上破著大洞,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衣,裤管也全是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弯著腰,他一面走,一面在捡拾海浪冲上岸边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的望著那老头说:“他在干什么?”“捡那些飘流物,靠它来生活,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种。”

思薇摇摇头,这样的生存,岂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独的在潮水中捡拾更破烂的东西,靠这些飘流物他能换得怎样的一份生活!一刹那间,对这老头,她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之感。老头走近了,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实在破得可怜,而那被海风和日炙吹晒成褐色的皮肤,都早已龟裂,皱纹重重叠叠的堆在那张久历风霜的脸上。“可怜!”思薇叹息著。

“你认为他可怜吗?”他笑笑。“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或者,他生活得很快乐和满足,你听,他还在哼著歌呢!”真的,那老头一边捡拾著东西,还在一边唱著歌。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头抬起头来,对他们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齿龈。

“你好!”他对老头打著招呼。

老头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没有听懂他的国语,只高兴的点著头,又走开去捡拾那些破破烂烂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说,凝视著她。“思薇,他并不贫穷,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她垂下头,一瞬间,她觉得有两股热浪冲进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凄楚。好久好久之后,她才能稳定激动的情绪,而重新扬起睫毛来,当她再望向他时,她知道,这个不期而遇的男人,对她已经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台北的一家小餐厅里,他们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共进晚餐。他为她叫了一瓶葡萄酒。她向来是滴酒不沾的,这晚却忘形的喝了好几杯。经过酒的薰染,她觉得心头热烘烘的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东西,双颊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托著腮,她迷迷离离的望著对面那个男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对她卷了过来,冲激了她,淹没了她。

“你有一对和他一样的眼睛。”她醉态可掬的说。

“是吗?”他抬抬眉毛。“是的,完全一样。”她点著头,注视他。“我和他见第一面的时候就爱上了他,我费了很大的努力来等待他追求我,我以为我起码等待了一个世纪,事实上,他在认识我的第二天就来找我了。”他静静的望著她,黑色的眼睛深幽幽的,闪烁著一抹奇异的光芒。“那是秋天,”她啜了一口酒,费力的咽了下去,眯起眼睛来注视著酒杯中深红的液体。“他带我到海边去,从此我就爱上了海。海边的岩石之中,有座小小的土地庙,只有半个人高,土地庙前面燃著香,青烟袅袅。他把我揽在怀里,仰起头来,我看到的是白云蓝天,俯下头去,我看到的是神龛大海。就在那土地庙的前面,他第一次吻了我,他说:‘思薇,如果能有你,我什么其他的东西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