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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籍名:《潮声》    作者: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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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好的。”老人取了钥匙来,如苹接过钥匙,开始沿著那条狭窄的小径,向丛林深处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雾朦胧,她缓慢的向上面迈著步子,一面恍惚的注视著路边的草丛和树木。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穿出了树木的浓荫,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光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后那条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著日光,反射著银色的光线。她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门上,仍然挂著其轩所雕刻的那块匾——鸽巢。其轩的话依稀荡在耳边:

“鸽子是恩爱的动物,像我们一样。”

是鸽子像他们?还是他们像鸽子?大概谁也不会像谁。鸽子比人类单纯得太多太多了,它们不会像人类这样充满了矛盾和紊乱的关系,不会有苦涩的感情。如苹沿著小径,向小屋走去。小径上堆积著落叶,枯萎焦黄,一片又一片,彼此压挤,在潮湿的露水中腐化。小径的两边,是杂乱生长著的相思树和凤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块当初他们费了很大劲搬来的巨石上,已布满了青绿色的斑斑苔痕。如苹在巨石边默立了片刻,这斑斑点点的苔痕带著一股强大的压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层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微颤的手无法把钥匙正确的插进那把生锈的大锁中,斑斑点点,那应该不是苔痕,而是泪痕,在一年多以前那个最后的晚上,她曾坐在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开了门锁,推开房门,一股霉腐和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她靠在门框上,先费力的把那层泪雾逼了回去,再环视著这简陋的小屋子。屋内的桌子椅子一如从前,那张铺著稻草的床上已没有被单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妇拿去用了。桌上,他们最后一夜用过的酒瓶还放在桌上,那两个杯子也依旧放在旁边。屋子的一角钉著一块木板,木板上仍然杂乱的堆著书籍和水彩颜料。她走到桌前,不顾那厚厚的灰尘,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椅子里。

她一动也不动的呆坐著,没有回忆,也没有冥想,在一段长时间里,她脑中都是空白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妇带著扫帚水桶进来。经过一番清扫,床上重新铺上被单,桌子椅子被抹拭干净,前后窗子大开,放进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气,这小屋彷佛又充满了生气。老林的媳妇走了之后,她浴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中,怔怔的望著墙上贴的一张她以前的画,是张山林的雨景,雨雾迷蒙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挣扎的树木。她还记得作画那天的情景,窗外风雨凄迷,她支著画架,坐在窗口画这张画,其轩站在她身后观赏,她画著那些在风中摇摆的树木时,曾说:“这树就像我们的感情,充满了困苦的挣扎!”

大概是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这张画面上布满了过分夸张的暗灰色。那块木板上堆积的书本,已被老林的媳妇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刚刚翻开,就落下了一张纸,纸上是其轩的字迹,纵横、零乱、潦草的涂著几句话: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纸上的字大概是她离开后他写的。翻过纸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万的字,纵纵横横,大大小小,重重叠叠,反反覆覆,都是相同的两个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惊叹号:

“如苹!如苹!如苹!如苹!如苹!……”

她一把握紧这张纸,让它在掌心中绉缩起来,她自己的心也跟著绉缩。泪珠终于从她的面颊上滚落。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平躺在床上,让泪水沿著眼角向下滑,轻轻的吐出一声低唤:“其轩!”第一次认识其轩是在她的画展里,一次颇为成功的画展,一半凭她的技术,一半凭她的人缘,那次画展卖掉了许多,画展使她那多年来寥落而寂寞的情怀,得到了个舒展的机会。就在她这种愉快的心情里,其轩撞了过来,一个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的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姐,让我自我介绍,我叫叶其轩,是××报的实习记者,专门采访文教消息。”

“喔,叶先生,请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来,还不脱稚气,微微带著点儿羞涩,喘了一大口气说:“我刚刚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画得真好。”

“那里,您过奖了。”“我最喜欢您那张‘雨港暮色’,美极了,苍凉极了,动人极了!我想把它照下来,送到报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内光线不大对头。”她欣赏的看著这个年轻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错,居然从这么多张画里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张来,她审视著他光洁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衬衫领子,微笑的说:

“叶先生刚毕业没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学毕业!”他说,脸有些发红。“你怎么看得出来的?”“你那么年轻!”如苹说。

年轻,是的,年轻真不错,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奋斗。刚刚从大学毕业,这是狂热而充满幻想的时候,自己大学毕业时又何尝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间,幻想破灭了,美梦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虚和落寞,想著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胧的透视著窗外。直到其轩的一声轻咳,她才猛悟过来,为自己的失态而抱歉的笑笑,她发现这男孩子的眼睛里有著困惑。正巧另一个熟朋友来参观画展,她只得抛下了其轩去应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来,她发现其轩依然抱著手臂,困惑的坐在那儿。她半开玩笑的笑笑说:“怎么,叶先生,在想什么吗?”

“哦!”其轩一惊,抬起了头来,一抹羞涩掠过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的说:“我想,我想,我想买您一张画!”

“哦?”这完全出于意外,她疑惑的说:“那一张?”

“就是那张‘雨港暮色’!”

如苹愣了愣,那是一张她不准备卖的画,那张画面中的情调颇像她的心境,漠漠无边的细雨像她漠漠无边的轻愁,迷迷离离的暮色像她迷迷离离的未来,那茫茫水雾和点点风帆都象征著她的空虚,盛载著她的落寞。为了不想卖这张画,她标上了“五千元”的价格,她估计没人会愿意用五千元买一张色调暗淡的画。而现在,这个年轻的孩子竟要买,他花得起五千元?买这张画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犹豫著没有开口,其轩已经不安的说:“我不大知道买画的手续,是不是付现款?现在付还是以后付?……”“这样吧,”如苹匆匆的说,“我给你一个地址,画展结束后请到我家取画。”她写下地址给他。

“钱呢?”“你带来吧!”她说著,匆匆走开去招待另外几个熟人,其轩也离开了画廊。这样,当画展结束之后,他真的带了钱来了。那是个晚上,他被带进她那小巧精致的客厅。她以半诧异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劝他放弃那张画,但是,他说:

“我喜欢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几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种乱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许多的钱,买你这张画,该是我最正派的一笔支出了。”

她笑了。她喜欢这个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说法,好像你是个很会随便花钱的坏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点特别。然后,他用手托著下巴,用一对微带几分野性的眼睛大胆的直视著她,问:

“请原谅我问一个不大礼貌的问题,李小姐,你今年几岁?”“三十二。”她坦率的说。

“三十二?”他扬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来像二十五岁,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五十二岁!李小姐,你总是喜欢在别人面前充大的吗?”她又笑了。“最起码,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过二十二、三岁吧?”“不!”他很快的说:“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说谎,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在他这样的年纪,总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大,等他过了三十岁,又该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小了。人是矛盾而复杂的动物。“李小姐,”他望著壁上的一张旧照片说:“你有没有孩子?”“没有。”她也望了那张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轻,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带走了她的欢乐和应该有的幸福。将近五年以来,她始终未能从那个打击中振作起来,直到她又重拾画笔,才算勉强有了几分寄托。“他很漂亮,”其轩望著那个男人说,丝毫没有想避免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怎么回事?他很年轻。”潮声12/50

“一次车祸。”她简单的说,她不想再谈这件事,她觉得面前这个男孩子有点太大胆。

“他把你的一半拖进坟墓里去了!”他突然说。

她吃了一惊,于是,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这年轻的孩子灼灼逼人的注视著她,在他那对聪明而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带著的羞涩,这孩子身上有种危险的因素。她挪开眼光,冷冷的说:“你未免交浅言深了!”

“我总是这样,”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态寥落了起来,那份羞涩又升进他的眼睛中。“我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管该不该说,对不起,李小姐。我想我还是告辞吧!这儿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张画带走吗?”

看到他眼中骤然升起的怅惘和懊丧,她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他到底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孩子,她为什么该对他无意的话生气呢?于是,她微笑著拍了拍沙发说:

“不,再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