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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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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书籍名:《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作者:国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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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牌上分别写着:“资本家”和“小业主”。此后在北京街头,在其他城市街头,我父亲也曾多次见到这种情景,不过有的是戴着胸牌,有的是背上别着个白布条。每当看到这些标志,我父亲的脑海里都会条件反射般浮现出三个字:犹太人(「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屠杀犹太人,强迫犹太人在胸前缝上黄色大卫星标志,以便于同一般人区分并加以迫害)。

在逛到天坛时,我父亲又看到公园的空地上堆满了红卫兵的累累战果:抄家抄来的各种家具,有沙发、铜床、衣柜、梳妆台等,堆得像小山一样;另一堆则是抄来的高跟鞋。展示了一段时间后又让原主去认领,可是这些物品的主人早都被整破了胆子,谁还敢去认领呀。于是,红卫兵就拍卖这些抄来的东西,檀木大衣柜五块钱一个,高跟鞋一块钱一双。看热闹的人不少,但也没几个人敢去买这些代表“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东西。拍卖那天我父亲也去凑热闹,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坐在一把檀木太师椅上,另外一张椅子上则写着:十五元一对。那一对檀木太师椅精雕细刻,非常漂亮,我父亲很是观赏了半天,很想把它买下。但一想马上要到东北去,带着这椅子怎么走啊,也就没有买。现场还有一对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夫妇,大概是西方外交官,在高跟鞋那一堆里翻来翻去,也没挑中什么。当时解放军报社有一个刚毕业分来的大学生,见这个机会赶紧买了一个书柜、一对沙发,找了个三轮车拉回单身宿舍,被领导知道后狠狠批了一通,又给退了。

一九六六年底,毛泽东的女儿李讷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到《解放军报》社当了记者,化名“肖力”。这位“红色公主”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就贴出了一张名为《解放军报向何处去?》的大字报,先后打倒了《解放军报》总编辑胡痴、赵易亚,让社长华楠靠边站,成为当时的《解放军报》的最高主宰。大姑父这人特别热衷于参与政治,心想跟着毛泽东的女儿绝对没错,于是步步紧跟“肖力同志”。即便是回到家里,也还一口一个“肖力同志说了”、“肖力同志对我的这个建议很满意”之类的话。都四十岁的人了,表现得却跟小孩子一般,我父亲很是不爱听。大姑父的这种“革命热情”还影响到他的孩子们,当时他儿子有一个跟盘子一样大的毛泽东像章,做得非常精致,拿出来向我父亲炫耀。我父亲伸手要拿来看看,小家伙跟护宝贝一样赶紧把手一缩,神气活现地说:“别碰坏了,这可是肖力同志送给我的!”

“肖力同志”在《解放军报》期间还颁布了一条圣旨:假如刊登的文章中有“毛主席”三个字出现时,必须透过专门的设备看清楚,以保证背面上的同一个位置,没有“打”、“死”、“灭”、“杀”之类任何带有贬意的文字;如果某一版刊有毛泽东照片,那么就必须得审查清楚,以保证该版别的照片不能有人把枪口指着毛泽东的方向。《解放军报》是军队的报纸,照片上扛枪的多,“打”、“死”、“灭”、“杀”之类的字也多,于是解放军报社的秀才们每天都为此忙忙碌碌的,眼睛都瞪绿了。此外,“肖力同志”在《解放军报》社前后,其党羽们还捏造了一个“阴谋绑架肖力同志案”,为此株连、陷害了不少人。

由于熟知“肖力同志”的上述老底,因此当我把魏××写的那篇《壮哉!李讷》拿给我父亲看时,我父亲微微一笑,说:“壮什么壮?不过是过了气罢了,当年她风光的时候,也厉害得狠呢!”凑巧的是,这位魏老先生的一位堂侄以前也在铁Z局工作,而且和我父亲是莫逆之交。

《解放军报》作为“两报一刊”之一,政治地位不亚于一个大军区。因此,来报社的大人物也多。有一次,我父亲和大姑父一起从外面回来,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小汽车。大姑父一看,露出无限景仰的神色,小声对我父亲说:“看,那是林副统帅的车,他到报社来了……”不过,从院子里经过的那段时间,林副统帅始终没从大楼里出来,我父亲也就没见到他本人。

当时大姑的一个上中学儿子参加了红卫兵,烧书、破四旧、抄家都参加了。大姑父总是教育他:抄家时千万别走在前头啊,有人万一拼起命来可不得了;要打人你就往意思一下得了,千万别下死手。当时被打倒的华楠他们“威风扫地”,每天在院子里扫马路、扫厕所。大姑的小儿子当时才十来岁,却也早就被教育得充满了阶级情感,一见到他们就走上前去,恶狠狠地说:“好好扫!扫干净!好好接受改造!”一天大姑恰好看到了,把他硬拽回家,打了两巴掌,教训道:“你小孩子家懂个屁!少搀和这些事!”那小子还挺委屈,申辩道:“阶级敌人么……”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四章  疯狂国度(1966~1971)  三、水深火热

一九六六年秋天,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风暴也降临到我母亲居住的小村庄。河南这个地方很怪,自从解放以后无论什么政治运动来了,河南都总是站在潮头浪尖,甚至还花样翻新地想别人之不敢想,做别人之不敢做。在滑县老家,也成立了以郑八为首的造反组织,天天拉成分不好的人批斗。起初,造反派还把时年仅十五岁的母亲划作“可教育好的子女”,让她进学习班,唆使我母亲与外公外婆划清界限、“揭发”我的外公外婆。而这个学习班的“毕业证”就是在批斗大会上,当着“革命群众”的面踹自己的父母一脚,或者煽一耳光,以示彻底决裂。有一些人顶不住令人窒息的政治压力,的确这么做了。

当时造反派们还许诺说,如果我母亲跟自己的父母划清了界限,那么不但可以免于挨斗,甚至还可以参加红卫兵组织去革别人的命。然而,虽然我母亲当时只有十五岁,却特别有骨气,无论造反派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肯与之同流合污。既然拒绝选择“革命道路”,我母亲也就作为“地主阶级狗崽子”陪着外公、外婆挨斗。在批斗会上,灭绝人性的造反派给她的脖子挂上一个十斤重的大木牌。然后,他们像欣赏一件亲手创造的艺术品一样看了看,觉得还不够刺激,于是又一左一右加挂了两块砖头。母亲的腰被压成了九十度,细细的麻绳深深勒进这个十五岁少女稚嫩的脖子里。

整人成了一些人赖以娱乐和开心的方式,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在统治者的鼓励下肆意地释放。郑八他们做了个蒋介石的模拟像,让原来的地主、富农及不肯与他们划清界限的子女跪在地上喊爹,不喊就打。我外婆脑子聪明,一听就知道这是个陷阱。于是她对外公和母亲都做了交代:无论造反派怎么劝、怎么打,都坚决不能喊。有些老实人就上当了,喊蒋介石“爹”,造反派一听,更是找到了“地富反坏”们仇恨新社会的证据,就把他们往死里打。造反派还给他们戴上高达一米五的大高帽子,押着他们在各个公社之间巡回游街示众,有时要连续不断地游上三五天,连续不断地被驱赶走上几百里路。

郑八为当年娶大姨未遂的事情,对我们这个家庭一直怀恨在心,于是格外“优待”我们家。在批斗大会上,他让外婆这个小脚女人站在一个破凳子上,连骂带打一会儿以后,再一脚踢翻;然后连打带拽放到凳子上,再一脚踢翻。每天都命在旦夕,因此每次被批斗之前,我们外公、外婆、母亲三个人都要和犹太人进集中营那样做一次诀别。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面对那些丧心病狂的法西斯打手,面对那些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禽兽和畜生,我的外公、外婆和母亲表现出了非凡的毅力和超常的勇敢,也表现出了血浓于水的亲情。

二○○三年的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悠闲地坐在一家咖啡厅里,一边品着咖啡,一边心平气和地讨论:为什么我们中国人现在如此冷漠、麻木?为什么有些人那么残忍和缺乏人性?为什么到处充斥着假冒伪劣?为什么有些人为了发财不顾道义与良心、不择手段?为什么搞传销的人专事“杀熟”,连自己的父兄姐妹都可以坑?为什么当官的只要一有权就大肆贪污腐败、欺压百姓?为什么这个社会充斥了见死不救、见利忘义和见钱眼开?为什么有那么多知识分子堕落成没有骨气的政治娼妓,只会一味昧着良心歌功颂德?为什么那几个向克林顿发难,以显示自己特别“爱国”的北大学生一毕业,竟然如飞鸟投林般奔向自己曾经痛骂的美国,而不留下来报效祖国?我说,要想揭开这个谜底,就请到一九五七~一九七六年这二十年的历史中去寻找答案,看看那时统治者鼓励的是什么,扼杀的又是什么……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四章  疯狂国度(1966~1971)  四、亡命天涯

在文革前的几年,虽然农村还实行人民公社制度,但由于实行“三自一包”,几年之中农村还是出现了微小的贫富分化。勤俭持家的人稍微富裕一些,好吃懒做的人要穷一些。前面提到的郑八虽然是村治保主任,但因为好吃懒做、挥霍无度,吃的虽好却家徒四壁。郑八的几个孩子从生下来一直到文革,居然没有盖过被子。文革一开始,郑八就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来我们家抄家,把被子都抱走了。几个儿子晚上把抢来的被子往身上一盖,兴奋地说,原来盖被子睡觉竟然这么舒服。其实当时的中国,除了少数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以外多数人都是赤贫的,也非常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