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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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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籍名:《国家机密》    作者: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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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楼就是朝阳区的政治、文化中心。就在小六子做梦的第二天,朝阳区革命委员会在  大红楼门前举行群众集会。门前挂着一道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于志俭反革命集团批  斗大会”,而且“于志俭”的名字上面,还打了一个酣畅淋漓的红叉。

小六子站在门楼里,左边脸蛋肿胀着,像馒头一样暄乎乎的。大概考虑到小六子尚未成  年,大会只派了一个民兵押着他。民兵面似铁板,高大魁梧,穿着蓝色工作服,左口袋上印  着“抓革命促生产”,就像刚从宣传画里出来一样。

从前,小六子经常扮演特务和坏人的角色,所以今天的场面对他来说并不是特别难过的  事情。只是,在这么多的大人和小伙伴们面前当上坏人,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尤其是看到  下面的脸都紧绷绷的,加上只有他一个人呆在门楼里,小六子不由得有点慌张,两条腿像面  条一样地软塌塌的,有点站不稳……小六子一慌,就不住地抽鼻子。偏偏他的面前还搁着一  个话筒,小六子抽鼻子的声音,一下子放大到整个广场,于是广场上传来了阵阵欢笑。

主持批斗大会的竟然是小刘叔叔。今天,小刘叔叔特地扎了一根军用皮带。小刘叔叔腰  细,皮带扎得又紧,于是整个人便束成一个精神抖擞的“8”字。小刘叔叔发现场面有点混  乱,把话筒往上一提,大喝一声:“带上来!”于是,从楼里连推带搡地押上三个人。

三个人都是“喷气式”,由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押着,按头提臂。三个人的头上都戴着锥  形纸帽,脖子上晃荡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由于名字是倒着写的,人又在  低头认罪,所以三个人一上台,台下的人们齐刷刷地歪起头,像一群高低不平的问号……小  刘叔叔每念一个名字,“喷气式”都要被抓着抬起脸来。

第一个,是市里什么干部,大下巴,小六子一看,是送给自己六个荔枝的那个人,小刘  叔叔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于志俭的死党;第二个,是区里的什么干部,麻子脸,小六子一看,  是送给自己三个花瓣玻璃球的那个人,小刘叔叔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于志俭的同党;第三个,  小六子不认识,但是小刘叔叔说他就是反革命集团的头子于志俭。

这个叫作于志俭的人就站在小六子旁边,小六子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发现这个人确实是  大斌他爸,而且大斌他爸已经不像于主任啦。于主任的头发变戏法一样地没剩下几根了,头  顶上打开的书本只剩下了零星的几页,肩头耷拉着,本来挺直的腰杆也一下子佝偻了,而且  脸上还有几道墨迹,先前明亮的眼睛全部黯淡了,像一堆燃尽的煤灰。

最后一个点到了是反动少年王爱娇。小六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广播喇叭的声音太大  了,大得已经听不见内容了。但是旁边的民兵心明眼亮,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把他像小鸡一  样一下子提溜起来了。小六子矮小,又轻快,民兵一提溜,身子便悬在了半空……小六子害  怕了,两腿一扑腾,广场上便传来了广大群众快乐的笑声。

开始轮番发言了,大喇叭震得耳朵生疼。明明都是跟报纸和广播上差不多的话,但是三  个大人依然吓得颤颤巍巍浑身筛糠。倒是小六子,从台下的笑声里听出了跟街头玩耍游戏时  差不多的声音,心里反倒轻快起来了。小六子个子矮,一偏头,正好看见低头认罪的于主任  。于主任耷拉着脑袋,紧闭双眼,颧骨上还有一块发紫的血斑。小六子看着于主任的模样那  么可怜,就探过头,小声说:“于叔叔,别生气啦,我做的梦都是真的……”

于主任猛地睁开眼睛,“煤灰”里抖起了一丝光亮,他挣扎着抬起头,对背后的两个警  察高声喊道:“听见没有啊,这个小东西还在进行反革命活动呐……”

小刘叔叔振臂高呼:“于志俭不老实就让他灭亡!”

于是,广场上的人群参差不齐地跟着呼喊。小六子再看于主任时,他的头被摁得更低了  ,已经看不到脸孔了,光秃秃的脑壳上,飘荡着几根无依无靠的白发。

突然,发言停止了,小刘叔叔说上面有通知,要求全体干部和群众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  台的重要广播。于是,就在大红楼门口,大喇叭“沙啦沙啦”地接通了广播电台,而且一开  始响起来的竟然是沉重低回的另一种音乐——

哀乐!?

竟然是哀乐!!!

一瞬间,会场上所有的人民全部凝固了。

播音员用颤抖隐忍的声音播报着——

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的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  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  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1976  年9月9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

先是一声轻微的哭泣,似针尖儿一样细小而又尖锐。只是这一声哭泣,分明是大坝决堤  的蚁穴,刚才还是众志成城坚如磐石的长堤一下子轰然崩溃了。已经听不清广播里说什么了  ,广场上的所有人像爆炸一样突然哭喊起来了。老爷爷哭了,老奶奶也哭了,小孩子哭了,  警察哭了,送荔枝的“大下巴”哭了,送玻璃球的“麻子脸”也哭了。“麻子脸”哭得像中  风一样,浑身一抽一抽的,而且哭着哭着就坐到了地上,鼻涕满面,双手不断地拍打着胸前  的牌子……

小六子也流泪了。其实他昨天哭过了,但是今天看到这么多人一齐哭,自己的眼泪还是  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但是,他既没有哭声,脸上也没有哭相,而且心里也不怎么疼痛,所  以他才能在一片哭嚎里听到另一种声音。

一个人在笑,发出“哧哧”的声音。先是低低地笑——那是一种在舌尖和牙齿间隙发出  的尖细声音,后来开始哈哈大笑,透着阴森和怪异,在一片汹涌澎湃的哭嚎里逆水行舟。接  着,这个人扑通一下跳下台阶,张开胳膊,从广场跑向红旗大街,跑着跑着还甩掉了一只鞋  子,抓住一个人便大喊大叫道:“我们胜利啦!”

这个人便是大斌他爸。

当天中午,李秘书用徐主任专用的红旗轿车,把小六子接进了南湖大院。

这是小六子第一次在白天,而且是从正门进入南湖大院。

这当然是小六子来过无数次的南湖大院,只不过从前都是从侧门进来的,而且无论进出  ,都是在深夜或者凌晨,所以小六子根本没有可能细看周围的环境。但是这一次,小六子却  是大白天进来的,而且是从正门进来的。

大门像篮球场一样开阔。大门的两侧都有站岗的解放军战士。红旗轿车没有减速,战士  却“啪”地一齐敬礼。进了大门,小六子发现大院里面像公园一样漂亮。这里到处都是绿色  ,树木比外面的又粗又高,外面看不到的各式各样的鲜花遍地开放,而且没人采摘。

穿过无数的鲜花、绿地和大树,他们来到大院深处的一个小院。小院里有一座小洋楼,  在树丛里露着尖顶。进入小院,小六子发现这里比大院更幽静了——树更高更粗,而且很多  都是严肃的松树,散发着一股沉甸甸的气味。小院里的人更少,走路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的  ,没有一点声音。

徐爷爷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迎接小六子,表情依然比较严肃,但嘴角的“八”字微微翘着  ,眯缝的目光更加眯缝了。

徐主任的办公室比教室还大,正中间,放着好大的一块红色地毯,靠窗的地方有一座巨  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放着一排电话,其中一部还是跟自己家一样的红色电话机呢。除了  电话之外,写字台上便是文件,一筐一筐的文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头。所有的文件上,  无一例外地印着“机密”或者“绝密”的红字。文件的旁边,还有一个粗大的笔筒,里面插  着几支削好的红蓝铅笔。在写字台的后面,是一面宽阔的大墙。墙上并排挂着两张大幅地图  ,一幅是中国地图,另一幅是世界地图。徐主任坐在两幅地图中间,既胸怀了祖国又放眼了  世界。

徐主任一扬手,李秘书就退下去了。小六子知道,李秘书就是徐主任的影子。因为徐主  任比李秘书更加高大魁梧,所以李秘书还只是徐主任影子的一部分。刚才见到李秘书时,小  六子就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别扭,想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耳朵——左边的耳朵有点疼。昨天  ,李秘书打了他一个耳光,一直到现在,耳朵还有点隐隐作痛,尤其是看见李秘书,耳朵就  一跳一跳地格外疼。

徐主任穿着一件普通的白短袖衬衣,腿上是一条绿色的肥大军裤,脚上是一双老人常穿  的黑色圆口布鞋。短短一天的时间,小六子突然觉得徐主任好像老了许多,走路不像先前那  样大步流星了,坐下来还“呼哧呼哧”地直喘,很累的样子。

窗外传来了家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今天,我要给你开一个平反大会。”徐爷爷郑重地说。

小六子不说话,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拨弄着裤兜缝隙里的一个瓜子壳儿。

“我有错误,我向你道歉。”徐主任站起来,弯下高大宽厚的身子,向小六子鞠了一个  躬。

小六子的下唇紧紧地兜着上唇,还是不说话。

“好吧,你也打我一个小脸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