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静流
“谷主，有一位自称明隐的公子求见。”石韦小小的一张黑脸皱成一团，“和他在一起的还有曾经来过的钱先生，两个人看起来古怪得很。”
贯仲“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冷冷道：“不见。”
三天之后。
“谷主，他们还守在谷口，说不见到谷主他们就不走。”石韦一脸疲惫，“他们还在爷爷的茅屋旁边搭起了木棚，看起来是真打算长期留下了。”
贯仲冷笑，“当今天子原来如此清闲，好啊，他喜欢等，就让他去等。”
七天之后。
“谷主！”石韦愤愤不平，“那两个人住得安安稳稳，每日总有几十匹京城来的快马急报，搅得谷口乌烟瘴气，不如赶走他们算了！”
“不必，”贯仲凝眉沉思片刻，淡淡一笑，“要他们二人周身缟素入谷，不许佩戴任何兵器；传令让谷中众人回避。”
黑云浓重，习习凉风渐起。一叶小舟载了两个白衣人逆流而上，明隐——也就是李端——似忧似喜，在船头不住向前张望，“他终于肯见我了，终于……”
钱先生垂眉不语，眼睛却一直注视着自己缟素衣袖。
忘忧堂前，一人负手而立，凝重威严的红黑长衣在风中飞动，反添了几分灵动潇洒风度。
未等小舟触岸，明隐已纵身跃上岸来，颤声道：“草堂……你终于肯见我……”
那人缓缓转身，笑道：“明公子可是来医治眼疾的？”
明隐如遭雷击，愣在当地，“贯……”
贯仲深施一礼，“洗心谷第十四代谷主贯仲，见过明公子。”
明隐一时无措，茫然四下张望着，钱先生赶前几步，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请问前任谷主陆草堂现在何处？”钱先生抬头问道。
“您想问的，是‘先’谷主吧？”贯仲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着重强调了“先”字。
明隐身子猛地一晃，脸色霎时变得雪白，钱先生亦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两位应该是最清楚的吧。”贯仲笑意隐隐透出几分残酷。
“不会这么快的！不会！”
“既然结果已经是注定的，早晚又有什么区别？”贯仲冷眼瞟着明隐，“明公子大可放心了，何苦千里迢迢亲自赶来确认。”
“我……”明隐似要说什么，却忽地正了正脸色，恢复常态，冷冷道，“想来贯谷主是不会允我二人到故人墓前祭拜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公子果然不愧为明公子。”贯仲亦不再掩饰厌恶神色，长袖一拂，冷声道：“石头，送二位贵客出谷。”
夜雨细细密密打在荷叶上，淡淡荷香与淡淡药香漫在一处，曲莲轩内的两个人不知说到了什么，一阵低低压抑着的笑声在夜色中荡开涟漪。
雨幕中一道身影迅疾如风，转眼已来到轩前，却又犹疑驻足。
“谷主深夜造访，如何又畏首畏尾起来？”
那人影挑帘入轩，笑道：“对前谷主，礼数是不能缺的。”
陆草堂恬然一笑，“你何时与我讲过礼数了？说吧，有什么事？”
贯仲略一犹豫，轻描淡写带过：“似乎有人夤夜闯谷，师兄怕你受了惊扰，亲自来替你守着，安心吧。”
沈醺长眉夸张地挑起，“新任谷主上任才多久，洗心谷已变成让人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了？草堂，我就说你挑错接班人了。”
“这是报复，”陆草堂喝下才熬的参汤，抿唇道，“当初就是该他接任的，谁知他逃得那么快！如今看他怎么逃。”
“当年师父就对我说，惹到谁都不要惹到那个小师弟，”贯仲蹙额长叹道，“结果还是栽在你的手里。”说着，贯仲脸色忽地一沉，纵身拦在门口，低声叮嘱道：“别出来。”
沈醺身手迅疾亦不输给贯仲，起落之间已守在窗口，向外望去，只见回廊上影影绰绰二道人影正疾速而来。
“嘁，真是麻烦。”贯仲一脸不耐，“铮”地一声，腰间剑已出鞘，横剑立在门前，提声喝道：“夤夜闯谷，岂是君子行径？”
隔了几步，明隐停下了步子，“明隐有几句话想对陆草堂说。”
沈醺一双手骨节已捏得发白，双目似是要喷出火，陆草堂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草堂在此，明公子请指教。”陆草堂声音平和低婉，却让人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明隐的声音一扬，带上了几分热度与急切：“草堂！你……还好吗？”
“托明公子的福，还好。”陆草堂的声音却更低更冷了。
“那‘相思劫’……当真无药可救？”
“莫非明公子希望我有救不成？”陆草堂苦笑出声，“无劳明公子挂念，如今草堂只是每日以参汤补气，苟延残喘而已，撑也撑不多久的。”
“喀”，沈醺手中玉骨折扇断成两截。
“草堂……”雨声中明隐的声音传来，带上几分恍惚，“逼你、伤你、杀你，都是我的一点私心罢了……只是你为何宁死都不愿留在我身边……即使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我也不会后悔……亲手毁了你，我不后悔……”
一声轻叱，却是沈醺飞身出窗，身形如电，一掌直向明隐袭去。
“沈醺——！”陆草堂一急，不顾自己身子虚弱，亦纵身而出。
“砰”地轻响，钱先生与沈醺双掌相交，又闪电般分开，钱先生后退数步，将明隐护在身后，沈醺修长身躯平平飞回，刚好将陆草堂接在怀中，“说过了，你不许出来。”虽是命令的语气，却满是温柔呵护之意。
“你不许离开我。”陆草堂索性握住了他的手。
沈醺不禁莞尔，“好。”抱起陆草堂，径自回至轩中，关了窗，竟不再理会窗外之人。
贯仲脸色阴沉似水，语气森寒，“我那师弟，总是记着苍生黎民，我却没那许多顾忌……”
钱先生盯了贯仲片刻，淡淡一笑，“告辞。”
“但愿后会无期。”贯仲微一振剑，凛然杀气霎时盖过了柔媚的荷香雨雾。
“走吧。”钱先生携了明隐，语音未落，已消失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