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罗网
“你信他？”曲莲轩内，烛光摇动，沈醺闲闲靠在椅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九日翠”的“解药”。
“要说李端病重，我倒是半信半疑；说到师兄落在他们手里，我可是信了个十成十。”陆草堂回答得干脆，手里不住地收拾着行李。
回想起与钱先生见面时，那钱先生一脸诚恳地跪在地上，“太子已请了贯公子过府，只是贯公子对太子的病也没有把握，想来只有陆谷主才能救太子了。”啧啧，多么坦诚的威胁！
“你那个惹祸的师兄啊……”沈醺无力地吐出一声呻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管他也罢。”
“只是刘夫人实在不像是李端能收买的人……”陆草堂系上包袱，长长一叹。
“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沈醺揉着自己的眉头，“于是我们刚刚千辛万苦逃了出来，又要回去自投罗网？”
“不然又能怎么样？”陆草堂苦笑，“既然他都把钱先生派到洗心谷来了，再派一队军队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又何必对你如此相逼，如今天下也没人能再与他争这皇位，悠哉游哉过他太子的日子岂不是皆大欢喜？”
“但愿他只是真的‘病重’而已。”陆草堂翻了个白眼，随手挥熄了烛火。
黑暗中只听见沈醺怪笑：“不愧是名医，真够狠心的……”话未说完，却没了声音。
出得谷来，正是初春时候，一路的积雪融化，泥泞难行。沈醺乐得拖延时间，钱先生倒也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跟在二人身边。一行人拖拖拉拉，每日走上几十里路，洗心谷到黍阳的几百里路，倒叫他们整整走了半个月。还是陆草堂耸耸肩苦笑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若不是这句话，只怕一行人就这么老死在路上也说不定。
话虽这么说了，走到太子行宫门前，陆草堂也免不了面露难色，那一身的伤是打哪儿来的，身体自己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沈醺见了陆草堂紧皱的眉头，几乎笑出内伤，不由分说拉起陆草堂的手便拖进门去。
“恭迎陆谷主!”唐线低眉顺目俯在路边，“太子殿下吩咐，请陆谷主先到淇院休息。”
“你们那‘太子殿下’到底在搞什么鬼？不是已经病得快死了么？”沈醺那一张嘴，对“太子殿下”真是毫不客气。
“太子殿下的病虽沉重，也不急在一时，二位远道而来，先请二位去休息才是正理。”钱先生不卑不亢，从容地走到前边引路，“而且，贯公子也在淇院等着二位。”
“师兄！”一见贯仲，便是淡泊冷静如陆草堂也不由吃了一惊——那人披头散发，席地而坐，身周散落着十余个大大小小的酒坛，见二人进来，也只是随手抛了一坛酒过来，痴笑道：“你们也来了……你们又是为谁而来呢？”
“为你啊！废物！”沈醺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股火气莫名其妙就冒了上来，箭步上前抓住了贯仲的衣领，“你不是号称风流医圣么？只不过是被一个女人骗了，作出这副丢了魂的样子给谁看？！”
“……”贯仲忽地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沈醺，语气平淡无波，“我爱她。”
沈醺放开了手，退回了陆草堂身边，看都不再看贯仲一眼，“风流医圣死了。”
贯仲瘫坐在地，苦笑道：“没错，他死了。”
陆草堂似是要说什么，最终只是微微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便转身而去，离开前，却依然状似不经意地回头，淡淡瞥了一眼。
风流医圣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风流医圣被一个名门侠女出卖了……他死得活该，自作自受。
翌日，钱先生早早便到淇院来请：“殿下有请。”
“还什么殿下，分明就是浔阳江头的琵琶女……”沈醺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着，“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把戏玩得真是炉火纯青。”
钱先生眉毛微弹，笑道：“殿下隐疾甚于琵琶女，只是不知陆司马肯否为殿下泪湿青衫了。”
这句话调笑之意甚浓，全不似前日恭敬模样，陆草堂虽不便发作，暗自亦已起了戒心。
一行人来至李端卧房门外，先就感到一阵暖香药气扑面而来，出出入入的婢女侍童皆是小心翼翼，端的鸦雀无声。见众人来到，一伶俐小婢早已轻轻巧巧溜进去通报，只听得房内李端低低咳喘，哑声道：“快请进来。”钱先生躬身一揖，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并没有跟进来的意思。至此，沈醺与陆草堂亦如坠入云里雾里，不知这李端要玩什么把戏。只是，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两个人也要硬着头皮闯一闯了。
“草堂……”李端倚在床头，见了陆草堂，面露喜色，便欲起身相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方一起身便又跌回床上。
陆草堂远远站定，面色凝定如常，“参见太子殿下。”
“你我之间，何必用这些虚礼……”李端起得急了，又是一阵咳嗽，小婢捧了漱盂上前，只见星星点点竟咳出红来。
陆草堂目光锐利，自进门见了李端气色便已猜出八九分，此时见他咳血也不免微微一惊：“你怎么中……”话未说完，已被李端眼色阻住，便听李端吩咐道：“陆谷主要为我诊脉，你们且先退下。”一众婢子童儿纷纷退出，方才那伶俐婢子行至陆草堂身前时更是屈膝一跪，眼中含泪低低求道：“殿下一直不肯让太医诊治，病了也只是自己撑着，今儿总算肯让您看看，求您一定要治好殿下。”说完，砰砰磕了几个头，方起身而去。
待众人散尽了，陆草堂上前两步，冷冷道：“不过是‘杜鹃’，太医院中无论是谁都能轻易解了它……何苦撑到我来。”
李端却似放下了心头大石，靠在床栏微微笑道：“若是让太医院的人诊治，我才真的撑不到你来。”
陆草堂悚然而惊，似是明白了什么；沈醺玲珑剔透，自然也已猜透机关，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在一旁坐下。
“不错，”见二人神色，李端知他二人已猜透，续道，“那日父皇自宫中送了御酒来为我庆功，我一时贪杯，暴饮伤身……草堂，这病，只有你能医。”
陆草堂神色凝重，“殿下身体无妨，心病已重……这心病，我却是医不得的。”
“心病？”李端目光一冷，“只怕有人的心病比我更重，我倒也有法子帮他医上一医。”
陆草堂见他神色，心中顿生厌恶之感，随手抛了一洁白瓷瓶过去，“每日半枚，牛乳送服，至肋下气脉无滞便可。”
李端伸手接了那瓶子，笑道：“多谢，还请两位在此多盘桓些时日，待我身子好了，自然送二位回去。”
陆草堂却已懒得理他，携了沈醺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