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归
两掌相碰，恰似柳絮落在水面，虽然轻柔无声，却是再也分离不开。朵七几度试图闯到马车旁边，无奈被三名太子府侍卫缠得死死的，抽身不得，急得连汉话也忘了，叽里咕噜一通乱骂。
片刻，钱先生与陆草堂二人虽均面带微笑，渐渐已分了高下——陆草堂原就比钱先生少了几十年的内力，现今又是大病初愈，微笑已渐带勉强之色。
此时，贯仲与七保各自已占了上风，只是那群侍卫舍命相缠，一时之间也摆脱不开。眼见陆草堂情势危急，无人能救，贯仲却依然气定神闲，双掌翻飞，将唐线困得手忙脚乱——一掌拍出，荡开龙头拐杖，贯仲忽地一笑，眼中精光跃动，似是有了什么鬼主意，随即放声叫道：“来人啊——陆草堂快死啦！”音色清亮，直盖过刀剑铮鸣之声，远远传了出去。
唐线一怔，怒骂道：“臭小子号丧么？！”索性抛了拐杖，自袖中抽出一对短刀，合身扑上。
“啧啧……”贯仲微微摇头，侧身让过双刀，语气中，居然是说不出的惆怅，“您若再不走，他日我也只能在您老的丧仪上干号几声了。”
“就凭你？！”唐线怒气一生，刀光更盛，迫得贯仲再也无暇他顾。
忽听得一声长啸自远而近，月下，一道白衣身影踏雪而来，迅疾无匹，几个起落间，已来至车旁，更不招呼，银光一闪，提剑便刺。
钱先生长袖倒卷，扬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盖过了剑光，风声中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钱先生已远远退开，脸色难看至极——早有眼利的侍卫惊呼出声：“先生！”钱先生左肩的衣服，正在一点一点被染红。
“你居然没有死。”一瞬的失态后，钱先生立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我自然不会死，不要忘了——我是无常啊，”沈醺挡在陆草堂身前，横剑而笑，杀气鼓荡，带得身周雪花不住飞舞，“往来地狱人间，于我原是平常事。”
钱先生居然也在笑，“如果我还没活腻，我似乎不该与无常作对。”
“没错。”沈醺抬头，挑衅地望向钱先生。
“好。”说了这一个字后，钱先生居然真的腾身上马，掉头而去，留下一群侍卫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先撤身随钱先生而去，片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沈醺……”陆草堂不知何时已走出车来，站到了沈醺身旁，双唇颤抖，却语不成声，唯缓缓伸出手去。
沈醺回眸一笑，将方才的冰天雪地都化作扑面春风，握了陆草堂伸出的手，低低道：“我来接你。”
“你……”
话还未说完，贯仲已纵声长笑，飞身扑至，张开双臂将两人挟至车内，“有什么话，逃出去再说！”
朵七与七保亦飞身上车，“啪”地一抖缰绳，马车溅起一路雪花，将巡城的军士远远抛在身后。
车外风嘶雪吼，车内却是暖意融融。贯仲正襟危坐，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架势，只是顽皮天性怎么禁得住，眼波不住流转，偷偷打量着对面的二人。
幸好那二人眼中也没有旁人存在，自上了车，二人便并肩而坐，相对虽无声，历经磨难，这一刻的宁静有多珍贵，也只有那二人自己才能体会。陆草堂适才与钱先生比拼内力，消耗甚大，此时心情一松，靠在沈醺肩头，不时便沉沉睡去。
只是……总有煞风景的人存在。朵七挑高了尾音甜甜叫道：“贯仲哥哥？”
被叫到的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勉强应声：“什么事？”
“是谁要沈大哥在城门处接应，害得陆大哥几乎出事的啊？”
“呃……”在沈醺凌厉眼神逼视下，贯仲缩了缩脖子，“那个，人算不如天算……”
“是谁对我们说万无一失相信我就好了的啊？”朵七的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贯仲几乎缩进自己身体里面，“凡事，咳咳咳，都会有意外……”
“是谁……”朵七还想再说，贯仲却已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让她闭嘴：“嘘——你的陆大哥已经睡啦，不要打扰他休息。”
朵七立即噤声，挑起半边帘子，蹑手蹑脚溜了进来——然后毫不客气地将贯仲踢了出去，低声叱道：“接下来的路我们不识得，就交给你了……若是再出了岔子，哼哼……”
“知道了，放心吧！”贯仲背向车内，潇洒地挥挥手。
朵七恨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重重地摔下帘子，眼不见为净。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沈醺生怕惊醒了陆草堂，无声地问道。
朵七盯着沈醺的口型研究了很久，终于恍然大悟，同样做着口型回答。
沈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朵七无数次的重复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皇宫。
一夜一天，马不停蹄，终于，第二天的傍晚，一行人来到京城郊外。
乍从战乱后破败的黍阳郡来到繁华依旧的京城，一路的疲劳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贯仲跳下车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好了好了，都给我下车，我要毁尸灭迹了！”
沈醺这时才舍得摇醒沉睡了一路的陆草堂，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下车。
“毁尸灭迹……这种话从‘医圣’口中说出来真是讽刺。”陆草堂迎了夕阳，不自觉地眯起双眼，沈醺见了，忙上前半步，遮住了阳光。贯仲不禁掩面偷笑。
“这么大一辆马车，你要怎么‘毁尸灭迹’？”朵七好奇地凑过来。
“山人自有妙计。”贯仲一路上本就是化妆成车夫，此时脊梁一塌，忽地变作一名神情委琐的汉子，甩了甩鞭子，道：“老爷夫人请先回府啦，小子这就去把马车还给车行，小子自己找得到路，老爷夫人就不用担心啦……”
朵七笑骂：“油嘴滑舌的！我是夫人，谁是老爷？”
贯仲故作畏缩状，低了头，眼角余光却不停向上瞟着，“谁说你是夫人了，你……你……你是丫鬟！”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扬鞭策马，大笑而去。
朵七跳脚对着远去的马车骂个不休，回头看时，却见陆草堂沈醺二人面色铁青，奇道：“他又没说你们两个是丫鬟，你们那么激动做什么？”
抢在陆草堂开口之前，沈醺连忙回答道：“为侠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朵七姑娘被人欺辱，我们难免义愤填膺……”
陆草堂也不好解释，只好听沈醺一通胡说，末了冷冷补上一句：“只是不知这杀人如麻的魔头何时变成古道热肠的侠客了!”
沈醺拱手一揖：“陆谷主教导有方。”
“我们现在该去哪里？”夕阳余晖为陆草堂苍白的侧脸增了几许艳色，沈醺一时看得痴了，竟没听见问话。
陆草堂见他痴态，便知他心中所想，这次却不用夕阳借力，淡淡绯红自然晕了双颊。
朵七自然不知其中旖旎情态，随口答道：“平阳殿，太子的居所。”被一语惊醒的“梦”中的沈醺，亦不免红了双颊，含糊问道：“那岂不是在宫中？人来人往，我们要怎么藏起来？”
陆草堂却已明了贯仲心意，颔首道：“师兄不愧是师兄，想必早已将退路想好了。”
“怎么说？”
“李端在黍阳才被立为太子，自然还不曾迁入平阳殿，那殿中自然是无人的……何况，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躲到他的老巢去的。”
“原来如此……”沈醺拍额大悟，“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走吧！”
皇宫虽然戒备森严，但这平阳殿却是个例外。太子身份与后妃不同，内外有别，这平阳殿本就自成一处；太子之位虚悬十几年，这殿中除了偶尔来洒扫的太监宫女，真是人影都不见一条。藏上三五个人，一点问题也没有。最妙的是，隔了一道宫墙就是御膳房——不躲到这里来，简直对不起历代皇帝一番苦心。
近日因为太子地位初定，宫中亦在准备着迎太子入殿，殿中整缮一新。朵七初次来到这富丽堂皇的地方，处处透着新鲜有趣，索性一通乱翻，居然给她翻到一身宫女的服饰，装扮起来，倒也有几分似模似样，只是宫女们个个谨言慎行，哪有朵七这样左顾右盼、没片刻安静的？
“还好有你在，不然我转上一年也未必能找到这鬼地方。”一路转下来，还要躲过宫中的守卫，沈醺已经焦头烂额。
“当年，曾跟师父在宫里住过一段时间。”陆草堂淡淡说道，“一个行医的若是出了名，进宫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醺忽地贴近陆草堂的脸，仔细端详着，陆草堂倒吓了一跳，一边扭开脸一边却又撑不住笑出声来，“有什么好看的？”
“本神医诊断，”沈醺一本正经地说，“你的脸色不好，需要卧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