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洗心谷
两岸青山，一湾碧水，小小竹排逆流而上。蓝衫青年当风而立，衣袂飘飘。
“谷主，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回来了。”撑竹排的少年虽然口里在与陆草堂打招呼，眼睛可是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沈醺。沈醺亦毫不示弱地反盯回去，那少年肤色黝黑，手脚粗实健壮，想必长年在这水上撑排，只是——与陆草堂的那声招呼虽然客气，听在沈醺耳里却总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陆草堂紧锁的双眉也暗示着沈醺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犹豫再三，陆草堂还是问出口：“……石韦，七保前辈他……还在谷里么？”
少年石韦怜悯地看着陆草堂。
陆草堂深吸了一口气，“我回来的事情，一定要帮我保密。直接送我们到曲莲轩也就罢了。”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何况我这竹排也进不了曲莲坞，”石韦居然教训起谷主来，“您就认命吧。”
“能躲一时是一时！”一向斯文的陆草堂居然也耍起了无赖。沈醺不由得对这位七保前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水路曲曲折折，七湾八汊，石韦娴熟地撑着竹排绕过一处处岬角、一处处浅滩。沈醺轻叹道：“谷口本就是个桃源洞，谷中道路又如此复杂，若真有人前来求医，只怕也死在半路上了。”
石韦颇为不屑地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天下觊觎洗心谷的人多了去，若没有这天然地势屏障，洗心谷只怕早就被踏平了，天下也便再没有良医，死的人会更多。”
沈醺不知这黝黑少年见识这般不凡，不免面带讶色。陆草堂忍俊不禁，“你可别小瞧了石韦，守卫洗心谷门户，这等差事可不是人人都做得来。”
沈醺亦微笑，“话说回来，老猴儿的冰峪却和这里有几分相似，只是道路易行得多了。”
“老猴儿的冰峪？”陆草堂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嗯，十年前，一只老猴儿把我救到了关外，我便一直住在名为‘冰峪’的山谷里，你我也算有缘啊。”
陆草堂听他胡说，也不理会。
说话间，水面已渐开阔，岛渚之上错落有致地建着玲珑亭台楼阁，两岸山间亦不时露出几角飞檐。
竹排前方，便是一大岛，岛上建着一座轩敞大殿，殿前几级白石台阶一直砌到水里。岛上人来人往，倒也热闹，有眼尖之人已望见陆草堂，扬声便喊：“谷主回来啦！”便见人头攒动，皆向岸边挤来。
竹排方一触岸，便有一蓝衫人用漆盘托了一套衬袍与长衣来，低头道：“请谷主更衣。”
陆草堂皱眉，“这般麻烦。”便只取了长衣披在肩上，那长衣却是纯黑底色，饰以暗红花纹，厚重威严；陆草堂原是儒雅温和的谦谦君子，此时也平添了几分威势。众人便一齐弯下腰去，“恭迎谷主。”
陆草堂长袖一摆，“都起来罢，各忙各的事去，也不必对旁人说我已回谷。”众人答应着散了，一个个面上却都带着诡异笑意。
“不过是些虚景，偏又废不掉。”陆草堂扯落肩头的长衣，挂在臂弯，随手向沈醺指点着：“这大殿便是忘忧堂，谷中学医的弟子集会的地方。”沈醺却一些反应也没有，陆草堂大奇，转身看时，却见沈醺直直地盯着自己发愣。
“瘟鬼？”
沈醺才回过神来，面上一红，胡乱咳了几声，问道：“适才看见的人，十个倒有八个是青衣，剩下的又都是蓝衣，这个也是你们谷里的规矩？”
“不错，普通弟子着青衣，谷主直系弟子着蓝衫，做师父的人便可随意了。”陆草堂苦笑一声，“只是谷主在正式场合必得穿这身压得死人的劳什子。”
二人转过殿后，便见飞廊步道上下交错，四通八达；几个青衣小童往来其上，飘然若仙。陆草堂带着沈醺踏上一条游廊，介绍道：“弟子们平时跟着自己的师父分散在谷中居住，若要到我居住的‘曲莲轩’，这条游廊是唯一的路。”
沈醺原以为一条游廊几十丈也就到头了，谁知竟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陆草堂方抬手一指：“那便是曲莲轩了。”
难怪连竹排也撑不进来，前方一山阻挡了外来视线，绕过这山才到曲莲坞，此地水本就清浅，适逢盛夏，水面上更是铺满了莲叶莲花，一丝缝隙也无。清风徐来，花和叶就一波一波地颤了过去；人行走在游廊上，恰似踏叶而行。果然好个清雅去处。
陆草堂看出沈醺心思，笑道：“此处原是师父居所，师父清雅超凡，最不喜人来打扰，是以住所也是最为清静。”
曲莲轩已在眼前，一座精致房舍，却有一半依山、一半凌水。凌水的一面，飞檐长出丈余，下面却摆了一张矮矮竹榻，想是供主人夏日纳凉赏莲之用。中间一间厅，凌水的一面是书房，另一面则是卧房；轩后小小一间抱厦，想是做饭煎药之所。各处陈设简朴之至，却似常有人来打扫，也是清洁到了极致，简直称得上一尘不染。
书房之中却也有一张矮榻，刚好隔窗与屋外竹榻相对，沈醺一路走得累了，进屋便伸长手脚，一头扑在榻上，昏昏欲睡；忽地腕上一轻，睁眼看时，见那绝情锁已被陆草堂解开。
“怎么？终于想通要放我走了？”沈醺懒懒道。
陆草堂摇头，“我是确定你独自走不出洗心谷。在这曲莲坞内便放开你，出曲莲坞一步便要重新锁上。”
“……”沈醺活动着手腕站起身来，对顶天立地大书架产生了兴趣，抽出一本书来看时，却是本《针灸甲乙经》。沈醺啐了一口，将书抛在一边，再抽一本，封面上四个大字：黄帝内经。再啐，再抛。
陆草堂闲闲道：“这架上的医书也算全的了，不知沈兄找的是哪一本？”
沈醺没好气地回答：“有没有治妇人难产的？”
陆草堂微微一笑，抽出本《千金翼方》递与沈醺，“想不到沈兄有这等兴致。”
沈醺接亦不是，不接亦不是，只好苦笑抬手，“陆谷主饶了我吧，医术玄妙，在下自认愚鲁，不敢受教。”
陆草堂颔首，“嗯，人贵有自知之明，孺子可教也。”说着，指向另一面书架，“那边架上经史典籍倒也不少，沈兄自便吧。”
沈醺眉花眼笑，便扑向另一座书架。陆草堂自取了《金匮要略》细读，却听得沈醺抑扬顿挫，读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陆草堂细品诗意，不禁抿了唇角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