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烟波行
仲春时节，细雨纷飞，绵绵不绝。太湖原就烟波万顷，此时更是天接水水接天，浩浩渺渺，似是另造了一个水世界。君山一抹淡绿，便在白茫茫烟雨之中时隐时现，恰似一个妙龄少女用白纱遮了绝色丽颜，欲盖弥彰，反而更引人遐思。
一叶小舟在这万顷水世界中飘荡，船尾二披蓑舟子一递一送地摇橹，船首却站了一白衣青年。单听他放声歌道：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沈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飘洒正潇然。
朝与暮，长在楚峰前。寒夜愁敧金带枕，暮江深闭木兰船。烟浪远相连。”
忽听船舱中一人笑道：“伤势才好，跑出去又是淋雨又是唱歌，伤了元气，神仙也救不了你。”说着，那人已掀帘而出，撑了一把油纸伞，立在白衣青年身旁。
白衣青年亦笑道：“神仙救不了的人，陆谷主总救得了，我这辈子与陆谷主铐在一起，还怕什么？”
“只怕阎王哪天想起你这瘟鬼，抓你回去继续当差。”陆草堂将手中一碗药汁递了过去，“九日翠的解药。”
沈醺却不接碗，就在陆草堂手中将药汁饮尽，苦了一张脸道：“看不出你这庸医手段也恁般毒辣。”
陆草堂垂目轻笑，“若不毒辣也收不得无常。”
距武林大会已有九日，这九日间，暗地里想找玉无常寻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亏得陆草堂早料到有这一场麻烦，那日出庄后，立即买齐了食品药材，雇了一条船，竟是足足在太湖上漂了九日，直到这天才把沈醺的伤治好。
二人说笑间，雨势已渐缓，再过片刻，居然雨消云霁，放晴起来。天色已黄昏，西天晚霞与东方彩虹相映成趣，湖面波光潋滟，却是丹碧二色染成。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远方渔人歌声四起，引得船上两个舟子亢声相和，桨橹击水之声恰好作了节拍，混成一片天籁之声。此情此境，难免令人起两肋生风，飘飘欲仙之感。
一个舟子忽地停了歌声，向西方一指，欣喜地叫道：“两位公子，瞧那大鹤！”沈醺与陆草堂闻声抬头，见红日背景衬托下，一剪纯黑鹤影正飘然御风而行，身姿劲峭洒脱，果然不愧是神仙伴侣。
沈醺正自观赏那鹤身姿，突地心头一动，沉声道：“不对！”那“鹤”越飞越近，此时连两个舟子都已看出，那哪里是鹤，分明是一个道人以绝顶轻功踏水而来。陆草堂心念微动，踏前半步，将沈醺护在身后。
那道人来势甚急，霎时来至船前，便作了个一鹤冲天之势，翻身落在船上，小船连晃也不曾晃一下。
陆草堂首先惊喜出声：“枕霞道长！”
来人面貌清癯，须发尽银，腰间以杏黄丝绦结了一柄古意长剑，不是枕霞道长又是谁？只是他神情诡异，似喜非喜，似忧非忧，看也不看陆草堂一眼，直直盯住沈醺，颤声道：“醺……醺儿？真的是你？”
沈醺双颊涌上血色，薄唇颤动，似也激动到了极点，却仍勉力自持，躬身下拜：“晚辈沈醺，见过枕霞道长。”
枕霞眼眶含泪，唇边却带笑，张开双臂道：“怎么？都不肯叫我一声‘枕爷爷’了？”
沈醺再也忍耐不住，飞身上前冲入枕霞怀中，一叠连声叫道：“枕爷爷，枕爷爷！……”叫到后来，一老一少相拥放声而笑。
片刻之后，三人已安安稳稳地坐在船舱之中。陆草堂一边为二人倒茶一边笑道：“早知两位是祖孙俩，我早就打道回府，何必来趟这一次浑水。只是我竟不知还有‘枕爷爷’这叫法的。”
沈醺面上飞红，枕霞却拈须哈哈大笑起来：“这倒也怪不得醺儿，要怪只能怪醺儿那对儿闲云野鹤般的父母。我与醺儿的父亲原是忘年之交，两个人都是淡泊的性子，三五年之间聚上一聚。后来有一年醺儿的父亲就带了妻子和一个五岁的小娃儿来了我的道观，刚刚介绍说‘这是枕霞道长’，那娃儿就脆生生地叫了一声‘枕爷爷’……哈哈，从此这称呼就没变过了。”说着，又盯着沈醺看了一回，叹道：“像，醺儿真是像极了他爹。”
陆草堂问道：“沈兄的父母……便是鸳鸯神剑沈前辈夫妇吧？”
枕霞笑道：“除了这两个人，还有谁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又转向沈醺，问道：“那对儿野鹤飞到哪里去了？居然整整十年没有消息，眼里还有没有我这老哥哥！”
沈醺迟疑片刻，缓缓道：“父亲母亲乘舟出海，访到仙山，决定不再回中原了。”言罢，却似不愿多谈这个话题，立即向枕霞问道：“枕爷爷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枕霞闻言凝眉：“还不是你这孩子闹出了大事，江湖中到处传言出了个魔头玉无常，爷爷我本不欲管，结果向人打听一番，听人家描述那魔头相貌武功，嘿，这不是我家醺儿还会是谁？沈南星那一手天遁剑法和轻功身法可不是谁都学得来的。爷爷心急如焚赶到杭州，却遭了木老人暗算，只好将此事托付与陆公子。”说着，枕霞向陆草堂拱手道：“多谢陆公子仗义相助。”
陆草堂还礼：“幸不辱命。”
正说着，舟子送了一盏灯进来，三人才发现天色已晚。陆草堂挽了袖子，笑道：“庆祝二位重逢，陆某少不得亲自下厨做个东道，失陪。”说罢，低身钻到后舱，留下枕霞与沈醺二人在前舱里。
枕霞见四下无人，方低声问沈醺：“醺儿，那些人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是。”沈醺回答的干脆利落。
“公孙家和周家的女眷也是你令人强暴、卖至青楼？”
“是。”
枕霞仰天长叹，“连我也不能知道原因？”
沈醺双肩颤动，显是悲愤所致，“醺儿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
枕霞道人已老泪纵横，“好，好个不能说，你这刚烈的性子，倒是像极了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