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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宇治川朝雾桥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 第9卷:水际的反逆者》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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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还痛吗?」
村重将用河水浸湿的毛巾递给坐在长椅上的绫子。逃出圆山公园的两人,来到宇治附近。那是在河川中形成岛屿,周围一带被称做宇治公园的地方。
绫子在刚才和追兵争斗时,脚踝轻微扭伤了。
「好痛……」
「把鞋子脱掉比较好。让我看看。」
绫子听从他的话脱下鞋子,男人抬起她的脚,看了看微微朣起的脚踝。
「──骨头好像没有异状。冷敷一下就好了。」
村重说道,将湿毛巾覆盖在绫子的脚上。
反射着皎洁的月光,河面闪闪发光。因为这附近有京阪线的宇治车站,有名的平等院应该也在不远处吧。在宇治川的河流彼方,山脉的棱线浮现在黑暗中。行经宇治桥的车子,也因为夜深而变少了。
绫子一边揉着脚踝一边说了。
「真是大失败哪。在河原战斗,立足点会不稳。」
「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不管怎麽说,你的脚那个样子是没办法骑机车的。」
「要是不能回去饭店的话,至少也替人家做点露营的准备啊!真是的。」
绫子生气地瞪向村重。村重以稳和的表情看着这里。
「……你为什麽不逃?」
绫子怀疑地问道。
「赶快逃跑不就得了。你要是再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一向宗的和尚们又会跑来抓你了哦。」
「我不能把你丢下。」
「为什麽?又不是我被人家追杀。你赶快逃啦。或者是……」
绫子说着,露出警戒的神色。
「你想要利用我的《调伏力》?」
「……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吧。但是你的脚那个样子,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行动吧?算是你救了我的恩情。」
「说什麽恩情……」
「你才是,为什麽要救我?你的同伴不是打算要解决我吗?为什麽背叛他们?为什麽不将我《调伏》?」
绫子沈默下来,视线落向覆盖着毛巾的脚踝。
「理由是〝慎太郎〞……吗?」
绫子全身一震,抬起头来,生气地以粗暴的声音说了。
「和你这种人没关系吧!不管那种事,一向宗怎样了?那些家伙到底在企图些什麽?利用你和那个曼陀罗打算做什麽?」
「……」
村重突然露出沈痛的表情,睨视着反射月光的川流。
「那些人,打算将我做为尼崎的人柱。」
「人柱?」
「他们打算将阻止织田进出中国(注1)的据点设在尼崎。把我当做人柱,利用以我为目标聚集而来的我等一族,建造出以巨大的灵力形成的城。」
「城……可是那种事要怎麽做到?」
「与其说是城,倒不如说是大炮比较合适。那些人将它称做『荒木大炮』。首先将我埋入尼崎城迹中,从曼陀罗当中被解放的怨灵们便为会了杀我而来。但是,他们会对我施加以阿弥陀力守护的准备,所以不管怨灵们怎麽攻击我,我都不会被消灭。然後聚集而来的怨灵们那莫大的灵力慢慢积存,就能形成巨大的能量点。赖廉等人以那个曼陀罗操纵一族的灵力,使聚集在那里的能量能够击出至远方,将敌人击灭。」
一口气说完之後,村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就是能够击出灵力能量的弹丸之巨大炮。赖廉等人将开始制造的日期定·为十二月十三日。那一天,就是从前织田在七松执行处刑的日子。怨灵们在那一天将会到达活性化的最顶点。怨灵苏醒,在那一场战争中战死的地缚灵以及土地的残留思念也会活性化,可以说是最适合的日子。」
「做那种事,只为了对付织田?」
村重点点头。
「这是为了与中国的毛利结盟的条件。我们一族的怨念,本身就是强大的兵器。得到它的人,即使说是所向披靡也不为过。毛利打算以将这强大的共同兵器设在两者的中心点做为条件而接受同盟。毛利的武将也会参加动工计划。」
「……」
「一向宗并且拉拢明智殿下为同伴,现在已经呈现出与织田全面对决的情势了。与背後的毛利结盟,对他们来说无论如何都是必要的。」
村重热烈地如此说完後,自嘲地笑了。
「只是我没想到,自己和生前一样又受到一向宗和毛利的利用哪。」
绫子以严肃的表情听着。村重也再度恢复正经的表情,以坚硬的语调继续说下去。
「……但是有个问题。就是他们打算要设置大炮的场所。他们好像打算让曾是我们的尼崎城再度复活,但是──」
村重锐利地说道。
「你想想看。若是在现代做出那种事的话,会发生什麽情况?」
「尼崎……」
绫子喃喃道,突然一惊。
「对啊。现在的那一带,是繁盛的工业地带啊!」
村重点了点头。
「是在阪神工业地带的正中央。在那种地方让怨灵任意肆虐看看好了。工厂设施会全部遭到破坏,集中在那里的巨大能量会使那一带陷入一片火海,不只会出现许多牺牲者,京阪神的工商业也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村重话中的骇人内容让绫子感到悚然。就如他说的。那些駜F们因怨念而产生的破坏力,让他的话成为现实是绰绰有余的了。
「生前的我,犯下了产生出那样可怕怪物的恶行哪。就算反省也於事无补。我想就算请求他们原谅,他们也已经不可能听得进去了。若不是事情会变得如此,就算承受他们的怨念,受到怎样可怕的对待我也不害怕。若是那样就能赎罪的话。」
「……」
「但是,既然知道事态会演变成那样,我无法眼睁睁地受到他们利用。因为这是正义。我不是因害怕而逃走的。这是正义。」
彷佛说给自己听似地,村重静静地紧握拳头。
「我是……正确的。」
「……」
河流潺潺声不绝於耳。绫子从一旁凝视着这张和怀念的人极为相似的侧脸,同时想着,这就是被人们唾骂为「卑鄙」「怯懦」「恬不知耻」的武将真面目吗?
村重生前的行动,的确有许多令人无法了解的地方。对这个生出许多谜团的人之心底,人们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不断地猜想忆测,无责任地宣扬着。
为什麽背叛信长?
为什麽舍弃一族,只有自己一个人逃走?
村重明明身为城主,却丢下城池、妻子及部下,自己一个人苟延残喘下来。若是武将的话,那种卑怯应该是自尊心无法允许的才对。要不就背水一战,否则就果敢地自杀──但是村重没有这麽做。寡廉鲜耻地活下来,更在不久後屈服於最高权力者的膝下得到地位的保证,安稳地活着,最後在厚遇中迎接平稳的死亡。
人们的责难是理所当然的也说不定。……狡猾聪明的家伙。无情的男人。舍弃部下,只要自己活下来就好了。
村重的双手覆上脸去,自嘲地笑了。
「你不也是在笑我吗?」
「为什麽……」
「笑这个男人又在找藉口了。你不是这样想的吗?还不是一样都是逃。要是内疚到说出这种籍口的地步,一开始在有冈城抗战到底不就好了。你是这样想的吧。」
自虐的笑。村重为什麽会说出这种话,让绫子觉得很不可思议。她想知道实情,於是断然问了。
「你会脱出有冈城,真的是为了逃走?就像大家说的一样,你舍弃了有冈城吗?」
「不是的!」
村重气愤地否定了。
「我是为了向毛利请求援军才出城的!因为已经没有能够派出去交涉的人,所以我才亲自去的。为了找出让大家活下去的方法才出城的。我绝对没有要舍弃有冈城的意思……!」
「那样的话,你不是根本不需要感到任何内疚吗?尼崎城的开城投降劝告,不也是因为毛利那些人阻挠,你才没办法回答的吗?你想要告诉织田,只要把妻子和部下全都带来的话,就算开城也没关系的吧?那是没办法的啊。只是结果只有你一个人得救……」
村重沈默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愈来愈阴沈。
「……这是天罚。」
「村重?」
「光会说藉口,舍弃了大家的天罚。」
绫子以一张疑惑的脸看着村重表情的变化。村重痛苦的低着头。
「我是在说谎。」
「村重……」
「我太狡猾了。」
村重说道,两手抱住了头。
「我说谎。说什麽为了救助大家而出城,那都是藉口。大家对我的不信任是对的。决定脱出有冈城的我,事实上已经想要放弃一切了。要投降吗?还是背水一战?被这两个选择所迫,但我无法选择其中任何一个,痛苦已极。许多人向我寻求救助。我无法承受压在肩上的责任重担。我……结果将两方都舍弃了。」
「……」
「是的。我逃走了。说了一堆藉口。我没有当城主的资格。那场大屠杀,是对我放弃了一切的惩罚。」
苟活下来的村重──。
之後,他从尼崎流落到艺州,受到毛利辉元的扶持,在尾道过着闲居生活。过了失意的二年岁月,天正十年六月,信长因本能寺之变急逝了。
村重得知这个消息,只觉得一片呆然。在和信长的对决之中战死,是他心中唯一的支持。这是身为武将雪耻的唯一手段了,但是就连这个机会,村重也失去了。
村重剃发之後成为僧侣,带着自嘲之意自称「道粪」,在全国各地流浪。
他觉得自己听得见全世界的人将自己蔑贬得一文不值的责难。嘲笑就算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就算活着只是受辱,却还是想活下来的自己。反驳这些声音的坚强和傲慢,村重是没有的。
他是知道的。自己所做之事之可耻。自己舍弃了城池、从严酷的状况中逃离、丢下沈重的责任。就连身为领导者最低限度的义务,他都舍弃了。
那场大屠杀,一定是对这样的自己的责罚没错。
(多麽可耻啊,这个男人。)
我清楚。我知道。
化为幻听袭击而来的人们诽谤,村重只是不断地如此呢喃忍耐着。他比任何人都更要了解。比起你们、比起任何人,这个自己是最清楚的。
自责,只是为了忍受责难和诽谤的一种防卫手段也说不定。
村重就这样,从被秀吉收留直到死为止,一次也没有为自己引起大屠杀这种不名誉的过去向他人辩解过。从来没有反驳过世间的恶评,只是承受着他人对自己的任何说法。
只有一次,村重主动提起自己最不愿意触碰的过去。那是在秀吉召开的茶会中,和高山右近再会的时候。
右近从前是村重的友方。他身为高槻城主,和村重共同反抗信长而守城,但因传教士奥甘奇诺的说服而无血开城投降了。那个时候,对村重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背叛。不仅如此,右近的开城投降就是造成村重会被逼到那种境地、最後演变成那种悲剧的根源。
──要是你……要是你不背叛我的话……!
在众目之中,村重忘我地死命辱骂右近。
──全都是因为你!还给我!把我失去的东西全部还给我!
──请住手,道薰殿下!看看这是什麽场合!道薰殿下!
对着狂叫着要抓住右近的村重,茶室中的其他御伽众们慌忙地制止。茶器破碎,茶壶翻倒,盛水的柄杓被甩下,情形混乱得无法再进行茶会了。
当然,这只能说是毫无道理的怀恨而已。身为天主教徒大名的右近,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和苦恼的。
村重因为这件事而惹得秀吉不悦,结果受到了疏远。
但是那是舍弃了身为武将的自己及荒木村重之名、由秀由给与道薰之名,成为取悦权力者之人而生的他唯一一次显露出来、最後的「荒木村重」之姿。
「我果然不是『道薰』。是道端之粪。『道粪』。」
如此呢喃道,村重以空虚的表情望向宇治川的水流。
「是个愚蠢的家伙啊……」
「……」
绫子什麽也没有说,只是在一旁凝视着男人的侧脸。虽然男人的嘴角自嘲地笑着,但他的眼里没有半点笑意。是悲伤还是後悔呢?那是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村重站起来,来到川旁後伫立在那里望着宇治川。
「信长殿下果然是个英雄啊。听说他最後也是选择了果断的死亡。我若是也像那样死去的话,是不是也能不辱名声地留存下来呢?」
「……」
「那个人和我十分相似。不管是脾气还是性格。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反而会有种多余的排斥感。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谒见信长殿下时,那个人在众人环视之中用刀的前端刺了个馒头,要平伏在地上的我吃。」
村重一点也没有要阻止变得莫名饶舌的自己的样子,对绫子说道。
「我立刻张开嘴巴要去吃它。立刻哪。……信长殿下是要试验我的忠诚心吗?他满足似地把刀子赐给了我。虽然我恭敬地收下了,但是我忘不了那个时候的心情。」
不由得为了屈辱而颤抖起来。但是同时却又觉得「自己绝对无法胜过这个人」。
「明知道敌不过,为什麽还要背叛信长?」
对绫子的疑问,村重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发生了很多事哪,在那之後的七年之间。直接的契机,是和一向宗与毛利联手的事受到他的怀疑也说不定。虽说是谣言,但就算只有一次,只要有了那种风声,他就绝对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信任我了。在他来消灭自己之前,我谋反了。」
「……」
「受到他怀疑的这件事逼得我非如此做不可,那个人就是这样可怕。你能了解吗?」
如此问道,村重回过头来。绫子什麽也没有回答。村重在月光下微笑了。
「听说谦信殿下是重视正义的武将。在那样的人手下做事,你们也可以说是蒙受恩宠呢。」
「我……!」
「情形各有不同。像我们这种畿内的土豪武将,读取着时代的趋势,若是不依附压制时代的强大势力就无法活下来。我选择了信长殿下。但是,我得知了那个人的恐怖,为了不被他杀死,只有背叛而已。」
村重想着运命的讽刺,抬头望向浮在河上的明月一阵子。然後两人沈默下来,有一段时间里,都只是聆听着流水声。冰冷的川风吹在有些发热的脸颊上,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真是不可思议哪。这个国家都已经变成这样了,」
「……」
「只有风的味道和那个时候是一样的。为什麽呢?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是单纯的话语,但是村重好像是打从心底这样想的。望着远方,他倾耳聆听宇治川的水声。
站在川边的那个身影,让绫子觉得怀念不已。好像在眼前望着已经远去的人似的感觉。但是现实的强烈打碎了绫子的幻想。
他果然是「荒木村重」。
绫子带着些许的失望做下结论。自己会和他一起逃到这里,是因为还无法完全舍弃他不是「慎太郎」的怀疑。因为想要将事情弄清楚,所以才会逃到这里来的。
但是还残留着一个可能性。他是「荒木村重」也是「慎太郎」的可能性。这两个人或许是同一个人物的可能性。
绫子不禁觉得心急。「慎太郎」打从一开始就是「荒木村重」。这个男人是换生者。就算二百年前他也活着,过着另一个人生也一点都没什麽不可思议的。只是为了不知什麽样的原因,他失去了身为「慎太郎」的记忆等等,再多的理由她都能想像出来。二百年前,两人是那样什麽都不知情地相逢了。一定有什麽理由的。所以现在在这里的不就是真正的「慎太郎」吗?
确定这件事令她害怕。但是她非弄清楚不可。绫子想要寄望於这些许可能性的动摇心情,村重似乎察觉到了。他现出怜悯的表情。
「我不是你的〝慎太郎〞。」
「……!」
被清楚地用那张嘴将事实如此告知,绫子全身大大地震动了一下。村重虽然同情她,但还是带着过意不去的心情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慎太郎〞。或许这个宿体和他有什麽关系也说不定,但我本身并不是你所知道的〝慎太郎〞。」
「有什麽证据……!」
绫子突然尖锐地如此反问。
「你有不是的证据吗?你是换生者吧!或许在二百年前你就是那个人也说不定啊!或许只是你没有记忆……!」
「不要再说了。」
对着突然质问过来的绫子,村重静静地安慰道。
「我想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还是别再说下去比较好。那只会伤害到你自己而已。而且将我这种人怀疑是〝慎太郎〞,〝慎太郎〞就太可怜了。」
绫子一惊,闭上了嘴。直到刚才为止还有的那种逃亡者特有的神经质感觉,已经从村重的表情消失而去,他的眼眸中充满了深深的体恤。
「我想我还是对你说清楚比较好。虽然我现在是换生者,但是直到半年前为止,我都还是身为人柱被埋在大阪城地下的一个灵体。」
「人柱……那是……」
「那是与和关白亲戚的僧侣之间的约定。我死了以後,我的灵魂被做为大阪城的人柱埋在地下,成为大阪城的守护灵。」
「为什麽?」
绫子问道。
「我在一族被处刑之後,为那些怨灵所苦。逃到安艺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僧人。听说那个僧人原本是比叡山的僧侣,从织田的火烧比叡山当中好不容易逃出,之後在全国流浪。或许因为同是一族被织田所灭的同伴吧,他对我施与同情。僧侣将处刑之前一族之人所留残下来的遗发收集起来织成曼陀罗,以他的法力将一族的怨灵封入曼陀罗当中了。但是做为交换条件,要我死後的灵魂为关白派上用场。」
「为了秀吉……那麽那个僧侣是秀吉的……」
「听说是从小就被秀吉养大的。我因为无论如何都想早一刻从怨灵们逃开,就答应了他的条件。在那之後我会被秀吉收留,也是因为那个僧侣从中斡旋之故。然後,我死後就如同约定成为秀吉的大阪城之人柱,到现代为止都一直被束缚在那里。」
「一直……?」
「嗯,一直……」
直到半年前,被本愿寺光佐,也就是显如所解放为止……
大阪城原本就是一向宗的根据地·石山本愿寺的所在地。复活之後回到这个地方的显如等人,一定注意到在大阪城正下方的村重之灵人柱了吧。显如等人解放村重将之拉拢为己方,终於从村重口中问出了荒木一村曼陀罗之事。
「……我直到那个时候为止,都一直待在大阪城之下。就这样,一直看着丰臣灭亡、德川之世来到,还有这个地方成为商人的城市而繁荣的光景……所以,」
村重暂时停住了话语,向绫子转过头去。
「我不是〝慎太郎〞。你和〝慎太郎〞在一起的时候,我身在大阪城之下。我和他是不同的两个人。对你来说或许很痛苦,但这是真的。」
「……」
绫子无话可说,变得一脸茫然。
她感到自己所依赖的唯一可能性,现在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比起失望,她更感到绝望。
而绝望又更接近恐怖。
那并不是因为希望被打碎的恐怖。
恐怕,那是因为自己的确信竟是完全错误的打击。
(我以为就是这个人的──……)
那种感觉到底是什麽呢?
绫子感到些许残留下来的、她一直依靠着的对自己感觉的自信脆弱地崩溃而去。
(我……是错的。)
虽然绫子在高耶面前夸下「自己不可能忘记恋人的脸」这样的豪语,但其实慎太郎的容貌什麽的,她除了朦胧的印象之外已经无法回忆出来了。对於变得这样的自己,绫子开始愈来愈感到焦躁不安。
只有自己是唯一的依靠。
为了找出慎太郎,能够信任的只有自己的这种感觉而已。随着时光流逝,外表也不断转移变化的世界中,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而已。自己的确是没有能够识别魂核型式的能力。自己是不可能知道被净化的灵魂前世是什麽的。可是她相信着。就算其他的人她不了解,只有慎太郎的灵魂她一定知道。只有他的灵魂,她一定会知道。只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就绝对不会弄错。绫子一直这样深信着。非这样相信不可。若是不这样相信的话──若不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谁能够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一直活下去呢……!
「你……」
被村重叫道,绫子才发现自己哭了。她明明没有想哭的意思的,但泪水却无法扼止地不断溢出。就算她想停止流泪也无法办到。
「我可没有在哭啊!」
绫子拚命地这样说道。
「我才没有觉得难过呢。就算搞错一两次,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消沈下去的。我相信自己,我不会停止找寻的!」
彷佛说给自己听似地,绫子瞪着河面如此说道。
「……这可不是逞强喔。要是弄错了再找就行了嘛。只要一直等下去就好了。一直等到那个人转世复活就好了啊。反正我的时间多的是。我相信着,也知道那个人的。我一定知道那是他的……一定知道的……」
咬紧牙关地忍耐着呜咽的绫子,村重怜悯地看着。注意到他的绫子,深切地凝视着彷佛慎太郎的村重面影。
真的非常相似。不,对现在的绫子而言,那看起来就宛如慎太郎本人。但是就连这样想的感觉也无法依赖。经过了漫长的时间,真正的慎太郎的容貌早已变得模糊扭曲了。现在若是当时的慎太郎本人站在这里的话,或许和这个男人根本就毫无相似的地方也说不定。说不定是她记忆中的慎太郎印象输给了现实存在於眼前的这个男人,被她勉强扭曲成这才是慎太郎的样子。
可是还是非常相似。
就因为外表相似,所以才会以为连灵魂都和慎太郎相同吗?因为这种想法而使得自己的灵查失误了吗?自己的能力,只是因为这点程度的事就会将之误认了吗?自己至少一定会知道那就是慎太郎,这种自信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就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绫子愕然地以嘶哑的声音呢喃道。
「我到底要怎麽办才好?告诉我吧……」
绫子对村重哀求道。
「就算那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或许我真的还是不知道。还是他早就已经出现了,而我却没有注意到……」
一旦怀疑起来就毫无止尽。那种事绫子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才勉强自己要相信自己的能力。可是得知了就连这样的自己也毫不可靠,那到底该相信什麽才好呢?到底该依赖什麽、怎样继续保有希望下去呢?
「告诉我。告诉我啊!」
对着和心爱的男人极为相似的村重,绫子紧抓着他问了。
「我到底要相信着什麽、好继续等待他才好?我要相信什麽才好?要是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那到底要凭什麽来找他呢?」
村重皱着眉头,难过地对绫子寄予怜悯之情。绫子就那样彷佛问着真的慎太郎似地,拚命地询问眼前的男人。
「要是我无法再继续等待他的话,我要怎样继续活下去才好?要活到什麽时候才好?……我……为什麽要继续活下去!为什麽非得活得这样久不可啊!」
村重像要从冰冷的川风中庇护绫子似地,将她拥抱过来。在彷佛父亲般的沈静拥抱中,村重说了。
「……真是可怜。」
「……」
「若是不像这样给与自己理由的话,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原谅……不寻找藉口就无法活下去的自己,无法原谅。」
绫子摒息了。村重的话,是说给绫子还是自己听的呢?
最不想去怀疑的心,绫子现在却非得去怀疑不可。
〝我到现在,还是爱着慎太郎的吗……〞
悲伤的沈重团块,在绫子胸口的深渊中激起巨大的波纹沈落下去。一直紧闭上眼不去看它的疑问,绫子现在与之正面相对了。
会去想着「自己到现在还是爱着他」,只是为了让自己的不死正当化而已不是吗?明明就已经根本不爱他了,却勉强要自己认为是因为爱着他,以此为理由让不停换生的自己正当化……
(或许,我根本不爱他也说不定……)
只是拿他来当藉口而已。只是拿他来当做支持不断换生的自己的幻想而已。
「没有那种事……不是那样的……」
绫子不知何时紧抓住村重,拚命地不断摇头。虽然说着不是,但绫子知道。这就是真实。
(明明就已经再清楚也不过了……)
受到不愿意去想的思绪牵引,绫子又陷入了那令人无力自拔的绝望当中。不去想就好了。她拚命地想让自己自制。不去想的话就能轻松了。像直江那样,虽然清楚那会是只有痛苦,却仍不断质问己身的丑恶及卑鄙的坚强,自己是没有的。她没有能够承受那种痛苦的坚强精神。要是那样做的话,自己就无法再活下去了。所以她一直不去思考。以直江质问自己的相同力量,绫子从自己心底的黑暗部分移开了视线。拚命地、努力地,一直做个乐天的人。
但是,自己已经无法再逃避了。这是个难以动摇的现实。绫子以为是慎太郎的人,事实上并不是慎太郎。她是那样清楚地感觉到那就是他的。有这样鲜明的确信的,这是第一次。甚至让她觉得这若不是他的话,那麽自己就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事物的确信,竟然是个错误。
被一直相信着的自己背叛了……然後现在,她痛切地体会到「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这件事,是个令人无力的真实。
「我不要了……!」
绫子激烈地摇头,发出了无法忍耐的悲痛叫声。叫着「我无法再等了」。
「都已经等了这麽久了,我到底要等到什麽时候才行?要等上多少才能够和他再会!我,真的能够再见到他吗?真的总有一天会和他再会吗!」
「你……」
「我已经不爱那个人了吗?说我爱他是假的吗?我到底……!」
好遥远──……
慎太郎的面容太遥远了。
绫子拚命地呼唤慎太郎。就像自己总是在做的那样,就像自己一直做的那样。
──我一定会去见你。
就连慎太郎的声音,自己都已经忘了。那个声音,究竟是谁的她也不知道了。
──我会转世,然後去见你。所以,希望你不要悲伤。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我会立刻转世,然後去见你的……
这些话语,也都化为幻想了吗?只要永远相信的话,就能够得到回报吗?一直相信着和他的约定……
能够去爱的男人还有许多的。比慎太郎更温柔更优秀的男人,绫子也遇到过不少。若是要忘掉他坠入爱河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得到的。但是不管是什麽时候,比起那些男人,慎太郎对绫子而言还是最重要的。
「这也是藉口吗?是我在欺骗自己吗?只是在利用慎太郎而己吗?」
或者。自己是在害怕着认真而不顾一切地爱上他人而为此痛苦吗?只是拿自己忘不了的过去男人为藉口而已吗?只是为了不去爱上别人而受到伤害的防卫而己吗?
「不是的……我不是用那种心情在等着他的……!告诉我吧……」
绫子叫了起来。村重没有回答,以大大的手掌将绫子的头用力押向自己的胸口。
「不去相信是不行的。」
村重以令人惊讶的强硬语调说道。
「你见到我的时候,不是那样拚命地叫着〝慎太郎〞的名字吗?若不是一直深爱着他的人,是无法做到这种事的。甚至,会害怕和他再会而逃走才对。」
「……」
「你到现在也还是爱着〝慎太郎〞的。那不是留恋。不,说是留恋也可以吧。你还是爱着他的。这样就可以了。这就是你的真实的话。只有现在,就让我当慎太郎的替身吧。你就尽情地哭吧。」
村重这样说道。绫子在男人的怀中,连呜咽也没有地静静待着。
(有那个人的味道……)
就像村重没有忘了四百年前的风的味道一般,绫子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慎太郎的温暖,又一阵强烈的心酸。
(若是这个人真的是慎太郎的话……那会多有麽幸福啊……)
一想到这里,新的泪水又满溢而出。虽然慎太郎从来没有用双臂拥抱过自己,但是他所失去的右手总是像这样抱着自己的。
这手臂的感觉,身体的感觉,全都和慎太郎的记忆连系在一起。她安心了。自己没有忘记。她能够确定。
(我记得他。)
深深吟味似地,绫子在温暖中如此想道。
(我记得你……)
就像灵魂记得风的味道一样。
在黑暗当中听见的川流声,让疲惫的心沈静下来。河川在四百年、二百年前,然後现在也丝毫未变地以相同的姿态继续奔流下去。
──不管你在哪里,吹起这阵风时,希望你想起我。
慎太郎的话在心中响起。那是在某个寒冷夜晚的二年坡道,二人一起并肩而行的时候,慎太郎仰望着苍月呢喃的话语。星辰在皎洁的夜空中闪烁。虽然夜风冰冷,但由於过分的清澄,让胸口觉得一阵难过。
──会冷吗?
慎太郎总是稳和地这样问自己。每当他这样问时,自己虽然都会摇摇头,但慎太郎总是无言地以剩下的左手温暖绫子变得冰冷的双手。
现在这和慎太郎十分相似的男人的右手也正温暖着绫子的双手。慎太郎所失去的右手。
这股温暖应该是慎太郎无法给与自己的才对。
(这个人……)
胸口一紧,绫子闭上眼睛。好像。他果然有颗和慎太郎极为相似的心。所以才会觉得这样温暖。才会这样觉得怀念。
(想要救他。)
不管如何,希望能够成为这个男人的力量。绫子这样想道。胆小、只擅长於为自己找藉口的这卑鄙而可怜的男人,她无论如何想让他从怨将的手中逃出。
(要怎麽做才好?)
将他带到怨将无法出手的地方去。但要怎样才能逃走?只要逃到国外就行了吗?她真的有将他从一向宗手中守护到底的自信吗?
「……!」
绫子的直觉感到有人在附近,反射性地从村重怀中离开了。从身後的桥上走下几个人。两人采取了警戒态势。
「我还以为你们逃到多远的地方去了,想不到还在这里悠哉悠哉的哪,村重殿下。」
渡过朝雾桥,灯光下出现一个身着灰色西服的男人。是刚才的男人。
(下间赖廉……!)
绫子庇护村重似地戒备起来,这次村重却像要保护绫子似地站了出来。赖廉以单手将银边眼镜取下,收进胸前的口袋後,将垂落在额前的一束头发抚至头上,浮现出冷笑。
「就让逃亡到这宇治结束吧。希望你回到我们身边来哪。厚颜无耻的村重殿下……」
在瞪视着赖廉的背後,绫子注意到从反方向的橘桥迫近而来的男人们,与村重背靠着背地戒备起来。
「被你们这种人说无耻,还真让人觉得异常愤怒呢。」
就连绫子的吆喝声都不由得些微颤抖起来。对方有十个人。而且对方是一向宗的话,她也无法将他们全都《调伏》。
冷汗滑过绫子的额头。
注:日本的中国地方。山口县、岛根县、广岛县、鸟取县、冈山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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