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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 瞬间之夜》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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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的时候,这个观景台应该可以看见樱之湖的全貌吧。虽然太阳还没有升起,但远处的天空已经隐约地透露出蓝意。从贴在两边的广告照片来看,这里在两条山的山麓之间,望出去没有任何遮挡,甚至连天守阁与城墙都应该能看见。
然而此刻早晨的山雾尚未散去,从这个角度向下只看得见一片浸在乳白色浓烟里的森林,这让千秋的心情更加地郁闷,一边叹着气一边拎起电话。
千秋是昨天跟着色部离开立花城的。本来以为会开着车到比较远的地方去,但结果没想到却一直只是在周围的筑肥山地里勘察。
色部那里,虽然不肯透露来源,但似乎真的有大友家的内部消息,从昨天开始,就带着千秋一起寻找似乎是樱之湖水源的地方。而且奇怪的是,这竟然是个会移动的水源。
资料是从前代立花城城主那里传下来的,但是却残缺不全,只给出了在山里的大致方位,说是什么立花家利用湖水施行法术的关键。具体情况没有人能够解释,只是知道每次施行法术前,都必须寻找到含有灵力的樱之湖的水源加以固化,而且,没有相当灵查能力的人,是看不见它的。
由于不知道具体所在,所以两人只能采取筛子般的勘探方法,一点一点地查看周围的山地。这是个非常累人的活,而且也非常的不合千秋的胃口,一直不停地抱怨着。到了晚上,由于是山路,驱车回立花城的话也要好几个小时了,所以两人前一天晚上就没有回去,在野外住了一晚。
「喂,喂!我是出于亲切才来帮忙的,竟然变成童军宿营了,有没有搞错啊?!」千秋这样抱怨着。
然而无论他诱骗也好,威胁退出也好,一旦他想从色部那里套出点内部情报,比如说他为什么会拥有这么机密的立花城的古记录的时候,色部就紧紧闭上嘴巴,一句话也不说了。
闷着一肚子气,早晨给绫子打电话的时候,绫子先是连珠炮一样的报告她那边的消息,像阿加莎有个女儿,店里被换生者光顾啊之类的,还问千秋有没有听说过立花城怨灵的情况。等到她停下来喘一口气的时候,千秋问她有关高耶的情况,但是绫子却以为高耶一直和千秋在一起。
结果事情就演变成这样了。
「千秋!你怎么回事啊,怎么会把景虎给跟丢了的啊?明明知道他是那个样子,我早就叫你快一点跟过去了啦!……」电话那边,绫子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虽然千秋早有思想准备,可是还是被震得鼓膜发疼,不得不把听筒拎得远一点。
本以为那个家伙是自己一个人独自去调查了什么的,没想到真的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也没有联络。现在必须考虑到被敌人掳去的可能性了。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专程跟过来看着这头苯虎的意义不就全部没有了吗?千秋这样想着,连自己都感觉有些懊悔。
「是是是,大小姐,那么寻找那只苯虎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幸好那边绫子的唠叨已经停止了,千秋急忙插话进去说:「而且还有最重要的樱之湖要监视着吧?轩辕也需要报告的人啊。」
这样的话,绫子的负担一下子就加重了。
察觉到绫子即将爆发的前兆,千秋赶紧转移话题: 「而且你刚才提到的立花城的怨灵,好象是有这么一个家伙啊。名字叫竹崎克己。我从前听说过他的事。」
「嗳?」
「似乎是因为失宠而自杀的家伙。但是临死的时候却杀掉了自己的妻子啊。」
「啊!什么啊,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啊?」
「恩,我是听流浪的歌女说的。」
那个时代,由于战乱频起,所以由以前大户人家流落出来的歌女在外面谋生的事情也很常见。带着简单的歌舞道具,有时身边跟着一两个保护者。她们就像琵琶法师一样,在各个相对比较和平的城町之间流浪,有时又是相当可靠的情报来源。事实上,绫子本人,在遇见慎太郎之前,也做过这样的工作。
「哦……其实我只是顺带听过……」千秋停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啊,怎么啦,千秋,你快点说啦,千秋!千秋!」绫子急切地大叫起来。
虽然绫子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责备千秋上了,可是千秋不知道为什么,总还是吞吞吐吐的。最后在绫子的催促下,千秋总算还是把并不太多的一些情报说了出来。
竹崎克己的妻子舞姬,未嫁时曾经是当时容貌和舞艺最出色的女子。据说当她在湖边载歌载舞的时候,连湖水和樱花都会黯然失色。
年轻的城主立花鉴载,在某一次出游的时候看见了舞姬,也禁不住发出了感叹。
侍从们注意到,当时他身边的竹崎克己,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却显得格外地阴沉。
立花鉴载在湖边建筑了别馆准备迎接舞姬入住时,却由于不得不奉大友家的命令出征讨伐岛津而耽误了。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舞姬爱上了别人。
勾引舞姬的,正是立花鉴载最信任的宠臣,也是他托付舞姬的人——竹崎克己。
在跪伏请罪的两人面前,立花鉴载却表现出人们意料之外的宽容。只是命令竹崎克己即刻迎娶舞姬,其他一切概不追究。
然而,君臣间嫌隙的即种子已经种下,就在后来的日子里发芽茁壮成长起来。无论在内政还是外交军事上面,两人始终心存芥蒂,意见相左。
虽然表面上仍然维持着年轻家督和重臣的亲密关系,但在关起的拉门外,侍从们常常听见两人激烈的争吵。而在使女们看来,常常安静地倾听着两个人争吵的女主人的脸,就像竹纸一样苍白。
争吵最激烈的一日,就是立花鉴载从大友家刚刚回来就召见竹崎克己的那一日。
「从召见回来后,竹崎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无声无息。」
「将近凌晨时分,一宿未眠的女主人舞姬前去探视。侍女们在外间只听见里面有轻微的呼叫声,接着就一片寂静了。」
千秋停了一下,似乎回忆起当时转述的女人当时面上犹存的恐惧感:「等到时间长了因为发现房门底下有血渗出来而去探视的时候,发现房间里面……全是血。淹没了所有的塌塌米……直到脚背……变成一个方型的池塘……躺着他们夫妻两人的尸体……肠子流了一地……」
「啊,啊,啊……住口,不要讲了啊。」绫子打断了她。想象到当时的场景,连绫子这样久经沙场的也感到反胃。
千秋乘机把故事草草结束:「竹崎死后,大家才听说他私下里联络敌人准备反叛大友家的事。据说,从那以后,不但是竹崎湖边的别居,就连樱之湖的湖畔,立花鉴载也再未没有涉足,阴郁地度过了余生。本来没有反叛的意图的立花家,由于鉴载对竹崎的纵容和包庇,到最后反而成了主君猜忌的对象。再后来的事,你也都已经知道了。」
「恩。立花家反叛失败后嗣断绝,由户次监连改名立花道雪,继承了家业。」绫子若有所思地道,「你说的后面一段,和我听到的倒很吻合。看来的确有这个人。但是,哦……那个……长秀……」
千秋握紧了话筒。
「你不会就是因为……」
没有等绫子问出来,千秋就粗声粗气地说道:「我还有正事要办。景虎那边,就拜托你了。」
「喂!喂!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到底在那里不回来干什么啊?长秀!长秀!」绫子大叫着。然而千秋喀哒一声,还是把电话挂掉了。
站在公路边上的小电话亭旁边,千秋向山下俯视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眼光闪烁着。过了一会儿,千秋眼中露出自嘲神气:「想管也管不着了呢。那两个家伙……笨蛋。」
说完,转身向一直等候在另一边的越野车走去。
色部胜长坐在驾驶位上,似乎仍在研究地图的样子。但却好象有后视眼一般看见了千秋,问道:「怎么样?景虎和绫子还好吗?」
「景虎失踪了。」千秋没有好气地回答。
「什么?」色部吃了一惊,连发动汽车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从昨天开始起就不见了。本来以为他是看到了什么所以跑去跟踪了。但结果今天也没有回来。」经过昨天的辛苦搜寻,再加上刚才得到的坏消息,千秋的心情已经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面对色部显然要发出的「为什么不早说」的质问,千秋抢先一步道:「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家伙,你要我说什么?你们到底在捣什么鬼,你能不能先说明一下?」。
「……你……」曾经在一起过了四百年,色部对长秀的这种脾气真是再熟悉不过了。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去刺激他的为好。「当然没有要你报告什么的意思,只是在想也许有什么可以帮上忙啊。」
「哦,那么就多谢了。景虎的事情,绫子会去办的。先把你说的那个樱之湖的水源找到怎么样?」
「按照大友家的资料记载的话,应该就在这附近了。」色部似乎在想些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发动了车。
*
「什么啊?」绫子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千秋那家伙,究竟在捣什么鬼啊?又不回来,说话又吞吞吐吐。
(因为害怕直江和高耶重蹈覆辙……)难道这就是当年千秋想要杀掉美奈子的原因?那就是绫子刚才想问而没有开口问出的话。
美奈子的事,一直是夜叉众们的禁区。直江和高耶两人固然如此,连曾经试图杀害她的长秀也绝口不提。
(什么嘛,为什么臭男人犯的错,必须要女人来承担?)绫子忿忿不平地思考着。而且这两人的情况,和那对君臣是不一样的啊……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细想,电话铃又响了。
「喂,喂……阿加莎小姐吗?好的。」绫子回过头去,朝着正在店堂里忙碌的阿加莎大叫了一声「电话!」
「Ok,darling……」阿加莎放下手里的东西冲了过来。一边还说,「绫子,好象有客人来了,快点去开门啊。」
绫子好象在这里工作了几百年一样的,拿起柜台上「营业中」的牌子,熟门熟路地到穿过店堂准备开张。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声。
「啊!」回头一看,老板娘脸色煞白,背靠在墙壁上。电话从手中掉落了。
她好象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异常似的,任凭电话就那样吊在电话线上晃动着,然后就这样系着围裙,擦过绫子的身边冲出门去了,几乎和正在外面的客人撞个满怀。(真是,今天真是乱七八糟的一天)
老板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然而阿加莎一向都是个行为举止很夸张的人,可能只是听说大卖场限时减价还剩下二十分钟所以就那样冲了出去也不一定。
绫子自我猜测道。
意外的事件还没有结束,等她抬头看见那位迈进门来的今天第一位客人,不由得叫了出来,「直……怎么是你?」
*
从高处的台阶上,可以看见几辆黑色的宾治车沿着开满樱花的湖边一路开来。车队保持着精确的间距停下后,从中间的一部车里下来立花道雪,向着山上走来。
开崎诚连忙走下几步台阶,迎了上去。
「主公是什么时候到的?」立花道雪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微微点头继续上行,然后问道。
「大约十分钟前。」开崎诚看了一下左腕上的手表,回答道:「大人他并没有给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预先通知,我也是听到负责报信的人以后才赶来的。」
「恩。是这样。」立花道雪脸上并没有特别惊讶诧异的表情。
「情况怎样?」
「根据调查,立花鉴载旧部们的聚集地已经查到,应该就在附近山上的高级住宅区内。现在正在进一步确认具体居住地址。」
「很好。关于湖的水源问题,能够确认了吗?」
「抱歉还没有,不过正在积极搜寻中。」
「不用着急,在山区内要找到移动的水源地是非常困难的,有灵查能力的人也不多。需不需要增派人手?」
「暂时还可以。谢谢大人。」
「好。上杉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目前还没有,几个人都还在到处查看,完全处于我们的监视范围之内。」
这个时候的开崎,还没有接到任何有关高耶失踪的报告。而一般情况下,上杉夜叉众如果要甩掉监视者,则是轻而易举的事。开崎虽然报告了上杉众的到来,但对他们的行踪,显然还是出于某种目的而有所隐瞒。
两人接着又急促地交换了几句关于调查的对话,一边拾阶而上,很快就到了神社的门口。
立花道雪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通常这个时刻,会有很多参加九州旅行团然后顺路来到这里观看樱花的人,挤在这里津津有味地听导游大声讲解战国历史。然而此刻他们都消失了。似乎是被凭依灵引导到别处去了的样子。
主君……
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主君大友宗麟的突然到访还是相当令人吃惊。
(是因为在熊本城的重要计划出了问题吗?……)几乎是在同时,立花道雪就否认了这种想法。
不会,不可能。按照主公的性格,如果是出现了问题或者紧急状况,他是绝对不可能这样跑上门来找到立花道雪的。相反的,往往在这样的情况下,立花道雪是大友宗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那么,是因为他在这里工作进展的迟缓而来的吗?
然而时间已经不够继续猜测了。
宽敞的大殿里,主君大友宗麟正和几个随从站在哪里。
立花道雪按下纷乱的心思,迎了进去。
**
「哦,原来是这样。」
听完绫子的叙述,男人背对着窗外射进来的晨光,微微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虽然心里混乱之极,绫子却仍然不得不注意到对面这个男人,实在是和直江越来越像了。刚才小太郎推门进来的时候,绫子差点就把「直江」叫出口来。
是因为身为忍者的执着吗?即使景虎不在身边,小太郎也完美地扮演着这个角色。黑色的西装和墨镜,沉稳的举止,温和的嗓音,甚至包括香水下面掩盖着淡淡烟草味,一切都是令人感觉毛骨悚然般的逼真,好象真的是「直江」坐在那里。
北条一族对景虎势在必得的决心,让绫子感觉可怕和警醒。
但是眼下,千秋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轩辕全部被派去监视当地怨灵异动,而景虎又失踪了的情况下,却不得不借助风魔忍者们的力量。
「明白了。我会通知部下开始寻找三郎殿下的。晴家殿下就请坐镇这里,等待我们风魔的回音吧。」
「什么啊,」绫子不满意地反对道,「告诉你是因为希望你们的人能够继续监视这家餐馆,找景虎的事,就交给我们上杉夜叉众好了!」无论多么小太郎多么像直江,绫子可不是会将现实和梦想混淆起来的人。
小太郎的眉头舒展开来,可那并不是宽慰或者安心的表示,仿佛演员卸妆一样,在那一瞬间,小太郎就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小太郎本身了。他用无机质的,事务性的语气说道:「晴家大人,如果三郎殿下的命令是要您观察这间餐厅附近的话,您擅自离开的话,可以吗?」
绫子被摆了一道,不服气地大叫起来,「可是我是为了去找景虎啊!」
小太郎不为所动地继续道:「而且您已经在这里见到了怨将,很有可能他们在最近的时间内有所行动。女店主已经接受了催眠不要紧,对方可不会迟钝到对店里连换几个招待生毫无感觉吧。」
「可是……」
「更何况,三郎殿下不一定是遭遇到了什么不测,很可能是独自进行调查去了,因为什么原因而不便回应思念波的样子。那样的话,忍者们的探察能力,可能比换生者们还要更有效率一些。」
虽然小太郎说的都是事实,而且和千秋讲的都差不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种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口气,就是让绫子听了极为不爽。
然而小太郎对此一点也不在意,继续平淡地说道:「我们风魔忍者,是只为能让三郎殿下回归北条效力的集团。你们上杉遭遇到什么,都和我们无关。这一点,请务必牢记。」
「可恶!」绫子一拳砸在桌子上。
「难道是如果景虎的命令,你也会这样吗?」
小太郎并不为之所动,他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了。戴上墨镜之前,用那种不含任何感情的眼光看了绫子一眼,说道:「只有北条三郎殿下的命令的话……我们风魔一定听从。」
绫子坐在那里,咬紧着牙关,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太郎转身朝外走,将要跨出门口的时候,才听到绫子恨恨的诅咒「小太郎,你……这个假货!」
门啪的一声,在他背后关上了。
小太郎朝停在几十米外加油站里的汽车走去。
(……假货……吗?)小太郎又皱了下眉头,同时也注意到自己这个动作已经越来越自然了。
然而牵动额头上肌肉和神经的,并不完全只是自己完美的控制力,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以明说的,发自内心的莫名力量,某种新培养起来的条件反射力。
难道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感情」?
小太郎努力体认着这种全新的感觉。
(会这样做,就算是更加接近直江了吗?)就能更加满足高耶的需求,让他肯定自己?
想起高耶在吩咐他留下处理江之岛事务时,那种有所期待接着又怅然若失的微妙表情,小太郎不由得再度感觉到一股奇怪的烦躁感觉。
(如果是直江,他会怎么做?)日日夜夜问着这个问题,在任何情况下也用这样的假设来考测着自己。风魔的首领却仍然觉得自己离当初那个跪在高耶肉体旁边,毫无表情的家臣的内心越来越远了。
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我为什么无法将之模拟出来?这个景虎疯狂地夸示着要将之独占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小太郎完全明白他们主仆二人可能存在的肉体关系,然而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同性爱对于经历过战国时代的小太郎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与男人发生性关系这一点,对小太郎来说,感觉既不厌恶也不喜爱,只是工作的一种手段而已。事实上他也曾多次使用过这种方式来接近过要暗杀的对象。对于情欲的适度模仿是很重要的,小太郎对此完全能够操控纯熟。可是,这样的技术,在高耶的面前,却完全失去了效用。
那双澄明的,仿佛能望穿到心底的锐利瞳眸,将这种伪装完全地剥去。
让小太郎仿佛一个拙劣的演员一样被独自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不知所措。
直江对于景虎这种可怕的执着,这种难以分析,难以掌控的感情,究竟是从何而来?
像今天这种情况,绫子或许仍然会坚持于自己的任务,然而直江呢?直江如果遭遇高耶下落不明的情况,他会如何反应?他会遵从高耶的意愿,继续执行上杉的任务呢,还是会不顾一切,抛弃使命而赶去寻找高耶?
哪一样会更让高耶感觉满意,哪一样会更接近直江,这个人的本质呢?
在脑中将他们两人资料反复播放着,自我折磨式的思考虽然痛苦,但是身为忍者的自尊让小太郎仿佛偏执狂一样紧逼着自己在思维的迷宫里前行,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那种疯狂的爱恨交杂的感情侵入了。
启动在广岛港停车场找到的墨绿色WINDOM时,小太郎仍然皱眉思考着这些难题,丝毫没有特别注意车窗外那个匆匆跑过身边的女店主。
绫子听到乓的一声关门声时才抬起头来。
阿加莎苍白着一张脸跑进来了,顺手就把门上悬挂着的「营业中」的牌子翻成了关门的「准备中」。几乎就像没有看见绫子一样,冲进了店堂后面的房间。
绫子察觉到异状,立刻站起身来跟了进去。
阿加莎已经翻出了旅行箱,在匆匆地往里面装一些衣物。然而与其说是在整理东西,还不如说是乱塞一气比较合适。她的脸仍然毫无血色,手已经抖得连内衣都拿不住,从手指间滑落下来。
「阿加莎,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绫子一连叫了好几遍,阿加莎才好象刚刚听见。
她抬起头来,好象刚刚注意到绫子这个人似的:「啊……绫子……没什么……没什么……我要出门旅行,我会算工钱给你的……」从咯咯作响的牙缝之中,挤出了这样几句没头没脑的话。
绫子冲上前去,抓住了阿加莎的手:「阿加莎,你听我说,镇定,镇定!」
阿加莎试图摆脱。
绫子在注视着她的双眼中加注力量:「镇定……阿加莎,我是你朋友。我是你朋友。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的,我是你朋友。」
在绫子的精神力控制下,阿加莎渐渐停止了挣扎。她望着绫子的双眼,慢慢镇定了下来。到后来,却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们绑架了美名子!他们把她从学校里面绑走了。他们要我立刻离开这里……立刻!美名子……我的女儿……」
绑架!连绫子也一时呆住了。
阿加莎发出凄厉的哭声,渐渐瘫倒在绫子的怀里。
「绫子,我什么都不要了,我马上就搬走。什么店啊回忆啊,我只要……我的女儿啊……美名子……美名子……」
*
被称为「西国霸主」的大友宗麟,在刚见面的时候并没有留给开崎霸主的盛气凌人的印象。他相当亲切地询问了立花道雪的身体状况,并对在立花的报告中获得很高评价的开崎投来赞许的目光。
开崎恭敬地鞠躬表示感激。
大友宗麟胸前的十字架,在光线稍暗的神社殿内熠熠生光。但是,这一行人中,真正引人注意的倒是跟在他身后随从之一。
从压低的眉角观察过去,是个大概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容貌相当的端正。
然而,他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非常特别的气息。这种感觉,以前开崎只在着名的政治家或者是出众的表演者身上感受到过。
即使是站在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里面,这个人也能很快抓住别人的注意力。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具有强烈的表现力,表情也是,肢体语言也是,让人的眼光被他紧紧抓牢无法移开。虽然他什么都没有作,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存在。
仿佛这样还不够令人注目,年轻人的颈上戴着一副灵枷。
开崎注意到,不仅跟随进来的侍从,甚至连立花道雪,也都有一两次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而当他的目光和开崎对上的时候,在那一瞬间,仿佛心脏受到强电流的刺激,开崎感到自己呼吸困难。
那双眼睛!那双散发着清澈锐利光芒的瞳眸!
那一瞬间,身体仿佛被舞台上几百万瓦数的聚光灯照到般的灼热滚烫起来。让人心灵悸动的力量……就像……就像……
年轻人的眼光一掠而过,没有停留。而开崎却大受震动,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虎之瞳来……
高耶……
也许是自己脸上诧异的表情仍然太过明显了吧,大友宗麟轻声笑了起来:「道雪,我看你的部下们都已经很注意这个我带来的人了。」
「主公……」
「也好也好,那么就让我正式介绍一下吧。比起我们那时的武将什么的,这位才是这个时代最手人推崇和热爱的啊。前两天前刚刚来找到我们时,还是由经理人开着车送来的偶像巨星。」
宗麟接着说了一个名字,连根本不关心流行的开崎,也感觉听到过无数次的样子。某个非常出名的歌星或者电视电影演员,好象在东京或者其他的大城市的热闹街头,处处都竖立着他的巨幅广告招贴。这样的人也会和暗战国有关?
然而这并不是最让人吃惊的事。
年轻人走上前来鞠躬致意,态度不卑不亢:「在下四百年前的名字,叫做立花鉴载。请多关照。」
「立花……鉴载?」
那个……立花鉴载?曾经起兵背叛大友的敌人,也是这段时间内立花城发生怨灵骚动的重要嫌疑人。
立花道雪退后一步,露出警戒的神态。
对于立花道雪来说,对方是在四百年前反叛大友的同僚,让自己在攻城战中损兵折将的敌人,而且自己则是攻破城池,逼迫对方自刃的敌方主将!
虽然自己是继承了这个名字和这座城,作为强者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但是……得者对失者,加害者对被加害者……拥有的,并不仅仅是胜者的喜悦。
主君将这个人带到自己的面前来,究竟是何用意?
然而很快地,他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主君,道雪恢复平静。
「恩,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度见面吧。道雪,」大友宗麟用平静的口气说道:「不用担心,鉴载他已经重新归顺于我们了。」
三天前刚刚出现的立花鉴载,向大友宗麟表达了重新加入大友家的愿望。
并说自己正是由于对起兵反叛大友家感觉到悔恨和痛苦才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
在曾经击败了自己的战国名将立花道雪面前,鉴载如此表白道:「虽然将自己的罪责归咎于他人是令人可耻的行为,但是对于大友家,鉴载的确并非一开始就心存反叛之念的。」
被称为「西之大友」而驻守筑肥地区,立花家也曾经是大友所信赖和倚重的臂膀。但是,由于立花鉴载信任和重用了错误的人,使得历史向悖逆他愿望的方向前行。
这个人就是竹崎克己。
在历史上默默无名,当初仅是一介浪人而被城主收留的竹崎克己,曾经是立花鉴载最倚重的心腹。从流浪街头到掌管内政外交,他所依仗的并不仅仅是才华,更多的则是立花鉴载的信任,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应该很明白。
然而他的报答方式,却并非鉴载所愿意。
用现代的观点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仿佛农夫与蛇的日本版本一样。
竹崎不满足立花城地处西南一隅,希望能够收留更多被战火驱散而流离失所的平民与身怀技艺的武士,扩大立花家的势力,和大友家分庭抗礼,甚至于成为战国的霸主。然而这样的想法,却与立花鉴载在着乱世当中,仅仅想守卫这一方净土的愿望背道而驰。
野心勃勃在暗中进行计划的竹崎克己,不仅和大友家的敌手岛津有来往,与一向宗互通书信,甚至还遣人拜见织田,试图在九州网织出不同的势力分布图。
这一切都是瞒着立花鉴载进行的。
消息泄露,大友发现了此事,以此质问立花鉴载的时候,竹崎才发现自己羽翼未丰却大势已去,和妻子一起在湖边的别居内自尽了。
但是,他的遗毒无法消弭。立花鉴载被以幕后主谋之由受到猜疑。
以下克上是那个时代的特点,家臣们常常为了自身和家族利益而出卖传统的盟约,杀害,或者胁迫和推翻自己的主君,君臣地位的颠覆屡见不鲜。立花鉴载因而无法重新使自己得到大友家的信任。
最终,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初衷,起兵反叛,将立花城卷入了无情战乱。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反叛本就是竹崎克己在暗中为自己的主君所设计的出路。然而结局和他希望的大相径庭。
立花鉴载不仅没有成为战国的霸主,反而断送了性命,城池和名字被外人继承,并以可悲的失败者姿态被记录进历史。
「所以,再度回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是能够亲手处决那个叛逆的臣子,以此向殿下谢罪。」复生后的立花鉴载如此说道。
在暗战国换生后,为了表示诚意,立花鉴载主动戴着灵枷前来归附大友,并且愿意接受大友家的任何处分。
讲述这段历史,对立花鉴载来说应该是相当痛苦的吧。然而他却用那种仿佛受过训练般的优美嗓音,不疾不徐地叙述着。
语气和声调没有迷惘。开崎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割裂过去的决心。
「道雪,你认为如何?」大友宗麟开口问道。
开崎屏住了呼吸。
「樱之湖的湖水,灵气与日俱增,越来越不稳定。如果任其发展,我担心会影响主公大人关于九州的计划。」立花道雪避免了对前任城主的评论。
「恩……」大友宗麟沉吟着。
然而开崎有一种大友宗麟早已已经作出决定,只是专程来通知立花道雪的感觉:「如果能够尽快解决此次事件的话,你就重新回到立花城里来吧。」大友宗麟对立花鉴载如此说道。
一阵沉默袭击房间。似乎连立花鉴载都非常吃惊。
「道雪,一直让你镇守在这个遥远的地方,真是辛苦你了。回到我身边来吧。」
立花道雪保持着平静。
重新回到立花城……就是说重新赐予他立花鉴载城主的地位,也就是说剥夺了……
山下游人的喧哗,顺着风隐约地吹进大殿。
虽然有谣传说,大友宗麟是由于忌惮立花道雪,所以才让他镇守这么偏远的城的。但是对于一个已经拥有立花这个名字四百年的臣子,如此轻易地剥夺他的城池,这几乎是……一种……责罚……或者说……考验。
这个时候,开崎才深刻地体会到大友宗麟身为霸者的独裁和专断。
开崎低着头,却谨慎地观察着立花道雪的表情,同时他也注意到,似乎连大友宗麟也专注地看着立花道雪的脸。
立花道雪的脸色丝毫未变。
或者说,他的脸似乎显得更加恭谨谦和了。
失望?愤怒?从他的脸上得不到任何暗示。
站在他侧面的开崎,甚至注意到他连颈项中的肌肉都没有一点僵硬。
「如果能够尽快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那当然是最好了。怨灵都是由于悔恨和不甘而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我当然能够了解您希望重新回到这里的渴望。关于这一点,请不必在意于我。」语调平和地说完这些话,立花道雪用「拜托您了」的表情,向鉴载鞠躬。
鉴载急忙还礼。
在大友宗麟眼中瞬间闪过的表情,是失望还是欣慰?开崎没有把握描述得出。
「道雪,」沉默许久之后,宗麟重新对着道雪开口了。声音中,有着开崎所不能领会的复杂感情。「一直以来,我们大友家,都是依靠你这样的忠诚的人才维持下来的。后世的人也如此评价着。」
「主公……」道雪似乎急切着想要打断大友宗麟的话,然而宗麟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而这次,茱利亚,我的妻子,已经控制住了熊本城的重要据点古城高中,……她是我们大友控制日本,重建天主教王国的关键人物。」大友宗麟如此说道。
道雪垂下了眼帘。
「所以,我需要你帮助她,为我,为大友。」
最后这句话,让立花道雪猛地抬头。
大友宗麟迎面对视着他的目光,毫不回避地要求道:「为我去夺取日本吧。」
看着主君充满气势的眼神。这一次,道雪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
*
比刚才更长的黑色车队,从山下的湖边慢慢驰出,向着城外开去了。立花道雪啊,不,户次道雪跟随着他的主君,重新奔赴武将们的战场了。
站在神社门口的开崎,回忆起刚才临走前道雪最后的话语。
「我的主君,是一个能在乱世中成就霸业的王者。当他需要我时,我决不能背弃他——这就是忠诚的意义。」
那好像充满着幸福之感,紧紧跟随着主君远去的立花道雪的身影,仿佛灼烧一样,深深刻在了开崎视网膜上。
他的形象,与那个记载在历史上的让武田信玄也期望与之一晤「雷神」重叠了起来。
在那大友家家运急剧衰败的日子里,他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一直奔波转战直到病死阵中的……
支撑着他的精神力量究竟是什么……对自己主君无条件的,全部的投入……
这就是忠诚吗……
「这就是人们所期待的忠诚吗?」身边的立花鉴载开口打断了开崎的思路,开崎回过头来。
与刚才庄重的表现不同,立花鉴载优美的唇上,现在吐露出刻薄的言辞:「像狗一样,无论无何拳打脚踢,只要被施舍一根骨头,就会又重新汪汪叫着扑上去献殷勤。说起来,后世的人,真是训练出了不起的思考方式啊。」
「大人……」开崎不知如何回答。
「哼,算了吧。那家伙肯定交代过你,要等到我为你们夺回这个城,才解开我的灵枷吧。你也是,看起来就和那家伙一样,一副忠犬的脸,真是无聊。」
开崎皱起了眉头。
然而立花鉴载却并不理睬,嘴角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这个立花城前任的城主望着樱之湖那暌违已久的美丽景色,说出语调奇怪的话语:「忠犬吗……真是期待与你的会面啊,竹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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