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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 瞬间之夜》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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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暮春,但早晨的山风仍然十分冷冽。风中夹杂着松针的清香,迎面吹来的时候,让人感觉精神一振。
下山的石阶两旁,种满了松树、冷杉和各种长绿乔木。从山下的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湿气降落在山坡上,使得这一片小小的森林相当的生机勃勃。
顺着石阶走下笠子山的男人们,有几个已经快步奔向山下的停车场去了。剩下的两人仍然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观赏山景似地走下来。
「从这里可以望见樱之湖的全貌啊。」
走在前面,穿着暗色西装的男人停下来感叹道,男人转过头,重新望向刚刚才离开不久的建筑物。那是一座并不宽广宏伟的神社,简单朴素的建筑无法和那些名山大川的着名大社相比,但却十分的洁净雅致。
雷切——供奉在这座笠子山上的小小神社里。一起接受供奉的还有七岁就继任家督之职,被人们爱称为「小公主」的立花闾千代。
「雷切能放在这里,我也就安心了。」
简洁爽快的口气,听得出是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但是语气中,却似乎带着无限感慨。
「道雪大人,雷切是您的爱刀,即使要取回来,也不是难事吧。」
跟在他身后的男人穿着剪裁合度的黑色西装,一副细边的金属镜框架在鼻梁上,给闪烁着理性光芒的黑眸更平添了几分冷静的气息。
「如果您愿意,合法的手段也可以。在下都愿意为您效劳。」
走在前面的立花道雪摇了摇头,转过头来再度望向山下的樱之湖,回答道:
「虽然是把好刀,但现在已经不是使用刀剑的时代了啊。那个被后世的人们称为『战国』的时代,那个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四百年。已经,不再是使用雷切的时代了。」
穿黑西装的男人微微鞠躬,抬起头来继续注视着眼前这个的背影。
这是个曾经用「雷切」斩断过雷神的神话般人物。虽然那之后他因为瘫痪而不得不每次由人抬轿上战场,但仍为其主家大友宗麟而奔波效力,勇往直前。最后因为劳累过度病死阵中。
即使雷神之言可能为虚妄,但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个男人身逢剧变却能镇定自若,瞬间将一场足以动摇军心的大祸事转变成鼓舞士气的类似神迹,的确不愧是一代名将的风范。
男人保持着沉默,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立花道雪注意到这一点,用激励的语气说道,「任何时候,改变历史的,都不会是没有生命的雷切之类。而正是你这样的人,能够和新的时代建立起联系,而不是一昧沉湎于过去的人。开崎,我对你抱有很大期望,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负于我。」
「是!开崎一定为大人忠心效命,写下自己的历史!。」男人抬头朗声说道,镜片在晨光中闪亮着。
立花道雪安心地点了点头,「很好。从今往后,你就和我一样,并肩为大友家效命吧。有了你这样的人材,主公一定能够再次成为『西之枭雄』的。啊,不,能够成为全日本的统治者也不一定。」
呼吸着清晨的空气,道雪放眼俯瞰着眼前的山川湖泊。
虽然眼前的只是一个小城,但在当年,却是大友家统治越前的基石,一时间叱诧风云的名城。
「至于那把刀,就让它在这里守护着闾千代吧。……她应该是成佛去了,会为生前的怨念执执不休,以至于干出像转生这样的蠢事来的,果然还是我们这些男人们哪。」
「她们……现在也一定在天上,安详地守护着我们吧……」
开崎的声音似乎也有些感慨,两个人暂时沉默下来,向山下迈动脚步。
到了山下,手下已经把车开过来,停在台阶前等候着。开崎为道雪打开车门,车子正要启动的时候,一名手下走上前来,不知道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车内的立花道雪微微颔首。
大约两周前,手下的人在江之岛附近的小岛上发现了并救回了这个能够使用力的现代人。自我陈述说是里见义尧的直属部下,调查也证明了这一点。虽然在他的手下只不过短短一个星期,但是却迅速获得了人望和部下的信任,工作上的实力也是不容轻视的。
里见真是可惜,拥有这样的优秀的人,也无法扭转自己二三流的命运。但对立花道雪来说,在自己的重要部下全部被主君调任的情况下,正巧获得这样有实力的新人,实在是雪中送炭。
开崎打开了车门,在获得道雪的允许后,并排坐在他的身边,开口道:
「果然如大人所料,这几日在城里引起骚乱的是立花城旧主立花鉴载的部下。」
「哦,不甘心被取代的命运吗?……这个暗战国,还真是让老家伙们骚动不安哪。」
「大人平定了立花城的叛乱,在主公的命令下继承这个名字,这在那个时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吧。」
「毕竟也是当年也是被称为『西之大友家』的望族,对被只是大友家一个小小的家臣的我篡夺了名字,应该还是深怀怨恨吧。
「大人,您的努力使户次家成为大友家的三大老,并不只是普通的家臣那么简单的事啊。」开崎对那个时代的历史相当熟悉的样子……
「开崎,你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呢?」道雪不动声色地问道。
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正在又一次接受温和然而又是严格的考验,开崎并不畏惧。
「大人,在下准备让人继续监视发现立花家家徽的西城竹林,并且在樱之湖东侧,立花家主旧宅的宅址平山公园布置岗哨。整个樱之湖面积太大,目前由于人手的问题无法全面覆盖,就只能采取巡查的方式,并且以移动电话相互联系。另外还有……」
开崎侃侃而谈,既沉着又深思熟虑。虽然是现代人的思考方式,但却有不亚于名将的战略头脑。而与此同时,道雪是一个允许部下坦率直言并以鼓励和引导激发部下忠诚心与上进心的领导者,为他工作感到非常适应和愉快。因而两人的步调显得相当的一致。
「恩,在目前无法确切了解对方所在的情况下,以静制动是很好的办法。」道雪感到满意。「关于人手的问题,你不用担心。主公会很快派人来增援的。」
「遵命!」
*
增援……吗?
关上车门,目送着绝尘而去的立花道雪的车队,开崎在心中暗暗问道,您如何办到这一点呢?
自己在这位战国名将的手下能够迅速上升到亲信的位置,也并不是纯粹依靠实力。
由于不赞成主君在熊本城的某项计划,立花道雪被大友宗麟以调查不明事件的名义派到立花小城。名义上是工作,但却将他所有重要部下都另外任用,所以实际上应该是某种形式的遣返休假吧。虽然大友家决不会将如此重要的战力放置不用,但至少目前是不希望他插手熊本城的事务。从前让有战功的臣下归乡探亲,也是主家恩德的一种,虽然在立花道雪的问题上,动机和手段都更加复杂。
立花道雪对此也相当有灵犀的样子,他在回到立花城的几天,主要事务就是呆在租来的别墅内休息,或者像今天这样出游。调查的事情,都交给开崎办理了,让人感觉他似乎的确非常享受这段休假。
因为忌讳主君的猜忌,表面上不得不装作在轻松休息的样子,而结果实际上却又要求更多的增援?
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大友宗麟面前自圆其说。想必立花道雪会为此伤透脑筋吧。
开崎为他尴尬的处境而深怀同情。
向部下们布置完任务的开崎并没有离开笠子山,而是顺着混在已经渐渐多起来的游客人群中,重新折返山上。在神社附近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里,在等候着的人看到他的到来,站起来恭敬地鞠躬。
「大人……」
「情况如何?」
「昨天晚上,景虎殿下和安田殿下柿崎殿下都到了,目前都住在同一家旅馆里。」
「果然……」
「据监视的部下说,刚到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什么行动,似乎是由于太晚了的缘故,晚餐后就全部回房休息了。不过后来属下接到通知,景虎殿下赶到城西的竹林去了。」
男人将昨天晚上见到的情况一一详细汇报给开崎。开崎目光闪动,只是专注地听着。
「白衣女?你确定已经被调伏了?」
「是,虽然由于害怕被灵查到而不敢靠近,但是属下确认她被调伏了。在三位大人离开后也亲自去确认过现场,留下的调伏痕迹很强。应该是景虎大人的力量。」
「她说了什么你不知道吧?」
「是,完全没有听到。」男人似乎有点惭愧。
「不要紧。绝对不能让那几个人发现我们的行踪。做得很好。」
男人恭敬地一鞠躬,继续报告道:
「今天早晨三个人都出去调查了。景虎大人和晴家大人在巡视城中的各处灵感比较强的场所,长秀大人一个人去湖上了。」
「哦,那么说他应该也会发现湖水的异常了?」
「是。属下已经派人去调查湖水水脉的来源,并且在湖边布下监视的岗哨了。」
「注意和大友家的人分开行动,不要让他们发现行踪。」
「是!」
报告者离开后,开崎一个人陷入沉思。
如果夜叉众也到达这个小城的话,那么局势就更加棘手了。但或许也可以利用这一点……
「你是准备利用这个借口让大友派援军吗?果然不愧是你啊。」
身后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开崎似乎毫不吃惊地转过身去。
后来的男人穿着猎装,皮肤是健康的棕色,似乎是喜欢户外活动的类型,和社会精英分子打扮的开崎完全不同。
(任何一点小的可能都要利用……应该说不愧曾是那个人的部下吗?)开崎能够感觉得到嘴里的微微的苦涩。他只是扶了扶镜架。
「你听到了。他们果然已经到达立花城了。」
「是真的吗?白衣女被大将调伏,那不是很令人奇怪吗?」
「白衣女遭遇那样奇怪的情况,如果不调伏而让她自然消失的话,灵体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景虎那么做是为了安详地送她到彼世。」
「虽然你那么说,……但如果是那个人的话……」男人似乎有什么疑虑,但是不能说出口。感到为难似地,他摘下了头上的棒球帽,抓了抓头发。「除了您,能够唤醒潜伏的上杉军的人就只有他了……」
「不会的,这绝对不会是他做的。背叛谦信大人,这样的事,景虎大人是绝对不会做的。」开崎用坚定的口吻这样说道。
男人沉默下来,仿佛知道要撼动他那种坚定的信念是徒劳的一样,用退一步的口气说,「不管怎样,立花城的上杉怨将,都从原来的岗位上消失了。」
「上杉的成员被杀,不管是谁干的,我们都必须调查清楚,这一点当然毋庸质疑。不过,也真是讽刺啊,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的话,会不会也同样怀疑是我们做的呢?」
「……」
察觉到似乎没有这样继续下去的必要,开崎转移了话题:「关于湖水的调查进行得如何了?」
「樱之湖似乎正在变成一个巨大的吸力场,虽然目前还没有启动,但是弱一点的灵体如果接近的话,就似乎完全不能承受,会被吸到莫名的空间。而且,我们无法确认这些异变的幕后指使人。不过按照您的提示,我们总算确认了似乎是和这个城的旧主立花鉴载有关。」
「我也是根据立花道雪的推测得出的结论。」
「对,就是他。立花鉴载,那个起兵反叛大友家,兵败后不但失去性命,甚至连唯一的儿子也死去,让敌人继承了家业的男人。这样的人,的确是有充分的理由成为怨灵的。从被讨伐的上杉将士遇害地点来看,怎么看都像是使用了当年立花家的吸力阵法的样子。听说当年在对付毛利家的围城战时也非常的有效。直到立花道雪作为讨伐的大将攻入城中时,还有人逃到湖边,试图使用这个法术呢。」
「毛利的围城的话,结果还不是要靠立花道雪击溃小早川部解围的?而且如果有用的话,就不会让他为大友宗麟夺回这个城了。传说的事,终究还是不太可靠。」
「现场发现的家徽,还有武者使用的武器上的铭文,都完全一致,绝对不可能有错的。」
「是这样啊……已经两天了,我们的进展还这么少,真是令人伤脑筋啊。」难得的,开崎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焦躁,仿佛是在被什么人追赶着。
男人注视着他的眼光,带着一丝理解和关心:「您一定能带着我们查个水落石出的。大人,我相信您!」
(即使是在和那个人同时竞争,甚至有可能敌对的情况下?)开崎克制了一下自己,微微点头:「形势越来越复杂了。没想到这个小城,参加暗战国的势力还真不少啊。看来我们还是要和景虎他们联手了。」
男人沉默着。
似乎看出他的疑虑,开崎继续道:「千秋那边,就拜托你了。经过上次的事件,他应该会相信你没有恶意的。」
「那么……景虎大人那边……」
「无论是否排除他的嫌疑,我们都有必要继续隐蔽身份。」这几句话,开崎说得斩钉截铁。
「是!」年纪稍大的男人应声鞠躬退下了。
*
是因为上午升起的太阳太刺眼了吗?开崎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微微地眯起。一个人走下了石阶。
与男人的对话中,在话语下面,一直压抑着但却无声地流动着的疑问,盘旋在两人的胸口:立花城的上杉军,究竟是不是他唤醒的?
更进一步的是,他知道了我们的存在吗?他准备如何对付我们?
谁也不敢说出口的疑问,只要想到就让人恐惧和不安。
当然,最令人害怕的,不敢正视的问题是……
如果他与我们为敌……
抓住任何细小的机会,创造出有利的战机,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候猛然出击,夺走别人苦心经营的胜利。这,就是那个人一贯的行径。
在你以为他还毫不知情或者已经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却已经冷静地洞悉一切,埋伏好了好几步后着,然后在关键的时候,一齐发动起来,布下天罗地网,给予你压倒性的毁灭打击。对于不幸与之为敌的人来说,这中间,不存在任何侥幸逃脱的可能。
或者,当你认为他一定不会目的如此单纯,而作好种种防御的准备的时候,那个人却如同一心冲向猎物的野兽一样直冲过来,强行突破,让你准备好的种种花招都完全没有招架之力,被他尖锐的牙齿完全撕裂。
处处防备他,却完全无法防住他。那是个让人一想到要与之为敌,就会做恶梦的男人。
上杉景虎,就是这么可怕。
*
下午店里的客人并不多,让初次上手做女招待的绫子总算松了口气。无论是端酒上菜,还是铺桌叠餐巾,她都有慢慢模仿老板娘的余裕。好在千秋的暗示的确是十分深地植入了老板娘的意识,即使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也都被老板娘下意识地排除了。
老板娘很能干,性格也相当的爽快,有点西洋女子的风味,和绫子也算是脾气相投。再借上催眠暗示的力量,很快绫子就成了相交已久的老朋友。
根据摆在吧台下面的名片来看,阿加莎的日本名字是大岛薰。不过虽然是黑发黑眼的大和民,她却似乎很不喜欢这个日本名字的样子。无论是客人还是经过店门的老熟人,只要有人称呼她阿加莎,就会展露出灿烂的笑靥迎上前去,反之则有些冷淡。一个人忙里忙外地经营这一家小店,虽然平时似乎也有雇打工的学生来帮忙,但没有男主人的话,似乎总有些不大自然。
临时决定的侦察点,果然还是没办法作知根知底的调查。虽然如果努力的话一定能从毫无防备的老板娘嘴里套出话来,但是光是用催眠获取信任,就已经有些愧疚的绫子,心想着还是不要探究别人隐私的比较好而放弃了。
招待客人,然后在空余的时候就干些店里的杂活,绫子渐渐滑进了店里生活的常轨中。
不知道高耶和千秋他们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绫子一边偷眼监视着窗外,一边帮阿加莎把装蜂蜜的大罐子从柜子顶上拿下来,放进切碎了的橘子皮,用打蛋器用力地搅拌均匀。
「嘿!一定要用力啊,亲爱的!不然会不能让橘子和蜂蜜的味道充分混合的。浇上特制糖浆的丹麦布丁,这可是我的招牌甜点啊!加油!」
一边说着,一边用让绫子眼花缭乱的速度,飞快地把洗干净准备好的橘子皮切成细末,倒在金黄色的蜂蜜里。
「知……知道啦!」
亲爱的?真是!绝对应该叫千秋自己来陪这个精力十足的老板娘!
绫子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用力搅拌着蜂蜜,蜂蜜渐渐散发出一股温柔的甜香,闻起来果然很好吃的样子。
单调的工作继续着,刀落在砧板上得得得地响。午后温暖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不知道怎么,绫子在这股亲切的香味里面,渐渐地想起了以前帮助慎太朗捣药的日子……
那些作为他助手而一起工作的安宁时光……
慎太郎是个腼腆的男人。
即使是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也常常会不太好意思抬头看她。察觉到晴家恶作剧似地一直盯着他看的时候,还会脸红。让晴家会有一种反过来将他压倒的冲动。
很难想象得出他挺身而出为保护晴家而面对恶灵,即使失去一只手也浴血奋战,状如厉鬼时的战斗姿态。
晴家被深深地打动了。愿意为保护自己而奉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一定也能够接受自己这样反复换生,漂泊不定已经疲倦到不堪忍受地步的身躯吧。
于是决定将剩下的岁月奉献给他。这个人的话,应该可以安心地携手走到生命的尽头吧……
只是,连这样平凡的,普通人的愿望,都被命运无情地打碎了。
慎太郎没多久就染病而亡。
——等我,芦!
慎太郎临死前憔悴消瘦的容貌,只要去想,就总是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你在那个时候,也一定是我的右手。
我们约定。请相信我。
……
一定会的!我一定会遵守我们的约定的!
无论多少次,无论多长时间,无论你转生成什么人,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我等着你,太郎!
……
「……怨灵……」
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而没有注意到阿加莎说的话,绫子不得不让她重复了一遍:「什么?」
「啊,我说啊,那个湖最近真的感觉好奇怪哦,搞不好真的会有怨灵出现哪,哈哈哈哈。」阿加莎一边利索地继续干活,一边甩着头发,用满不在乎的开玩笑口气说道。
「啊,你也相信这个?不是接受西式教育的开明主妇吗?」绫子立刻把思想转移到了工作上来。
「呵,但是我也有很仔细地研究过立花城的历史哦。」阿加莎顿了一顿,垂下了眼帘,「孩子他爸就喜欢我这些地方哪。」
「哦,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况?」绫子越来越感兴趣,一边搅动着蜂蜜,一边不动声色地套话。
「呃,听说这个湖边,以前死过一个城主的亲信哦。忘记了叫什么名字了,反正是和立花家的当主吵架了还是怎么的,要被赶出去。于是就一气之下,在湖边别居里自杀了。是剖腹啊剖腹,想想都吓人啊。」
「啊,我怎么不知道这么大的事啊。」
「你当然不知道喽,离开这里这么多年才回来定居的家伙!……」
「阿加莎你听谁说的?」
「恩,是我自己查看史料发现的。因为孩子他爸喜欢日本历史,所以为了配合他,我也就不知不觉地看了不少。听说那个臣子死的时候,还杀了自己的妻子殉葬哪,真是令人厌恶的家伙!」显然是受过西方思想的影响,阿加莎并不认为妻子为丈夫殉死是光荣的事,反而有些愤愤然。
「自杀死的人多啦,怎么就一定是他?……话说回来,我怎么没觉得湖有什么不对啊?」绫子也的确是有一些困惑。
「哈哈,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鬼啊,灵啊这些东西,反正我是不相信的。湖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最近总让人对它有些奇怪的感觉而已。」阿加莎很西式地耸了耸肩,
「什么样的感觉?」
「恩,很难说清楚,好象总是吸引着人,要让人投到那个湖水里去呢。」
果然……连灵感强的普通人都察觉到了吗?
「呐,你说的这个是什么时代的历史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战国,战国,是我最喜欢的日本战国史。不过这个事情很小,不一定就能随便查到呢。」阿加莎似乎忠告道。「我喜欢信长,还是推荐你看写他的书吧。很好玩的家伙哪,挂着个葫芦跑来跑去。」
好玩……?
绫子苦笑了。如果是让的话,一定不会抱有相同的看法的吧。
想到在严岛时,附身在让身上的第六世魔王那凶神恶煞的气势,绫子不由得感到脊背一阵发冷。被信长的眼睛盯住的话,是会让人感觉比死亡更可怕的。那个家伙,总是在对手的心里激起不必要的大量恐惧,看着他们因为害怕发抖到失神的样子,简直就是以此为乐啊,以人心的恐惧为食粮的恶魔。
「算……算了吧。我才不要看那样的变态杀人狂呢。对了,你还知道什么有关这个自杀的家伙什么情况?」
「哦……让我想想……那种小人物啊……记不太清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绫子的循循善诱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进展。只不过知道这个人好像是给他的主君似乎是惹了相当大的麻烦而被嫌弃的样子。结果他就那个样子自尽了,留下一堆的烂摊子交给城主收拾。
立花城的城主不得不起兵反叛大友家,也有一小部分是这个人惹下来的祸事而产生的后遗症。在那个以下克上,战火纷飞的年代,一点点的流言,就足以成为猜疑的种子。而猜忌,引向背叛。
叹了一口气,绫子放弃了。什么嘛,只不过是个毫无根据的传说而已。
阿加莎记不得事实的本来面目,倒是把后面的事传闻说得越发起劲,煞有介事似的:「听说后来每逢月圆的时候,就会有那个怨恨的灵魂在湖边出现哦,浑身是血,一边叫嚷着『我不甘心』什么的一边朝天守阁挥舞着日本刀……」
忽然,她尖叫一声:「啊!啊啊啊啊啊!」
「什么什么?」绫子被她叫得吓了一跳,紧张起来,全身涨满了力。
「我忘记要去接美名子了。今天辅导老师说会早下课的啊,糟了,糟了。」
……
阿加莎飞快地把手干的事情结束,洗干净手,穿上外出的套装,对绫子鞠了一躬说,「拜托了!」就匆匆冲了出去,留下不知所措的绫子站在宽敞的美式开放厨房的餐桌前,手里拿着一个沾满蜂蜜的搅拌器。
这个女人……
平时风风火火的绫子,竟然也会露出一付受不了的脸来。要是让千秋看见,一定又会说出奇怪的话来了吧。
不过,从就在这家小店后面的阿加莎家庭布置情况来看,她的确是应该还有一个大概六七岁的女儿的。
绫子干完剩下的活,放下搅拌器。本想乘着这机会偷一下懒,四处看看的,但是随着「叮咚」一声铃响,又有客人到店里来了。
「欢迎光临——」绫子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女招待一样迎上前去。
客人是一位肩膀宽阔,身体十分健壮的男人。一张温和的上班族的脸上,似乎因为看见绫子而有些吃惊的表情:「呃,来一杯茶,你是新来的吗?」
「啊,是呀。我是阿加莎的老同学。刚刚从外地回来,到这里来帮忙的的。」
男人似乎有种遇到了意外情况似的犯难表情。不过他什么也没对绫子说,只是简单地问道:「请问大岛薰女士在吗?」
找她什么事?绫子在心里暗暗地问道:「啊,她出去了,客人您找她什么事?」
似乎不太愿意说的样子,男人端起了茶杯:「是那样啊……那我就在这里等她吧。应该会很快回来的。」
绫子对此也无法反驳,只能鞠了一躬退下了。
但是并没有走远,绫子隐藏着自己的气息,躲在长长的柜台后面监视着……
这个男人,这个换生者!
*
千秋赶到的时候,码头旁边已经没有人了。
码头上只剩下一两条船,看来生意相当好。租船的人都已经把船划出去了,不到傍晚的时候是不会回来的。管理人员躲在简易的凉棚下面休息了。
毕竟是初夏,下午的阳光相当的灼热,晒得人头都发晕。远处金光闪闪的湖面十分的耀眼。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木制栈桥上面,刚才热闹时候所溅上的水渍还没有干,显着浅黑色的阴影。
——难道是一个人出发了?
在湖边等了好一会儿,连个鬼影都见不到。千秋心里,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喂,喂,那个笨蛋,该不是又被坏人绑架了吧?
这么想着,却又忙不迭地否认自己。
——不会吧,这样也不至于吧。
虽然对方至今没有露过面,但毕竟只是一个小城也不会有什么太厉害的角色。而高耶虽然力仍然不稳定,但经过江之岛事件后,倒好象恢复了不少。应该对付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吧?
无论如何,还是不能释怀。
千秋在湖边仔细勘察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如果是景虎被绑架的话,不可能连放出气来战斗的余裕都没有吧。即使是织田信长也不能做到这一点哪。可是,即使是发现重要线索,他应该也不会这么随便不打招呼离开的
向看码头的人询问也没有结果。好像也许是曾经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等人的,可是等工作人员忙完,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不见了。
发出思念波却得不到什么应答,千秋心里的担忧越来越加剧了。
——笨蛋!可不要随便被什么男人拐去啊!
该不会是自己最糟糕的预言实现了?现在这个家伙,简直就像成天在身上挂块牌子,写着「我很寂寞你们快来诱拐我」一样啊。千秋恨恨地想。
再三仔细地勘探过现场之后,终于放弃。正准备返回小餐馆去和绫子商量怎么办的时候,一辆深绿色的越野车停在了他的身旁。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千秋的老熟人。
棕色的外套和浅色的棒球帽,衬着晒成浅褐色的皮肤非常协调。
色部胜长。
看见他,千秋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是你?阴魂不散哪?」
「啊,千秋?」刚一见面就感觉到千秋明显的不耐烦,色部一时间有些发愣。
「有什么事啊就快点说哪,老是神神秘秘的,让人看了就不爽。」
「千秋……发生什么事了?」觉察到千秋的不妥,色部沉静地问道。虽然不是什么万里挑一的出色人材,但他也是个有度量和智慧,被谦信公委以大任的人。
「……」千秋张了张口,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正面面对着色部,用锐利的眼光凝视着他的眼睛。
景虎……的失踪……难道和这帮家伙有关系?即便是再迟钝的人,这个时候也会把这两者联系起来了吧。还记得在镰仓的时候,八海,还有这个家伙,都号称是谦信公的直属部下……但是却不肯向景虎透露自己存在的消息。现在又在这种时候出现。
怀疑一旦开始,就好像毒蛇的牙齿一样,紧咬着人不放。
立花城里的异状,上杉冥界军莫名其妙的失踪……难道说……景虎的失踪和他们有关?
从色部的眼睛里面看不出点什么来。虽然千秋决不会怀疑胜长对谦信公的忠心,但是这群家伙,究竟背着景虎在干什么?现在又要玩什么花招?
千秋决定隐瞒起高耶失踪的事,探察对方的真实意图:「别管我啦,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色部停顿了一下,问道:「怎么了?景虎还好吗?晴家还好吗?」
「都好,都好。只是老是那个样子,让人心里不爽啦。」
色部摇了摇头。千秋的那个样子,他也实在已经相当习惯了:「呃……我找你,是有关那个湖的事情,根据我们的调查……」
**
「我们回来啦!」门口响起一大一小两声欢快的声音。
绫子想着女主人终于回来了而回过头去,看到了已经冲到自己面前来的阿加莎的女儿。
只一眼,绫子就明白了关于阿加莎——也就是大岛薰的一切。
无论是完全西式风格的餐厅,还是时髦的英语名字,更包括她有时候会支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时,若有所失然而有时又充满希望的等待表情。
这一切在看到阿加莎的女儿时,全部都明朗起来。
金发,碧眼。漂亮异常的混血儿。一个洋娃娃。
六七岁的样子,穿着花边泡泡袖多层皱摺的粉红裙子,脚上是白袜子和粉色的小鞋。好奇地看着绫子的眼睛,蓝得胜过山城上方的天空。
绫子强忍住心中的惊奇和感慨。
筑肥山地不像越后、甲斐那样的肥沃。这里自古就是贫瘠的山地。但是这里的女子却聪慧美貌,能歌善舞,长于模仿。战国时代京都或者别的地方的名伎,就常有这一带的人。到了现代,跑到东京这样的大城市里去作明星梦的也不少。当然,也有更多的女孩子,将梦想葬送在远方……
阿……加莎……
带着会引人侧目的女儿,一个人生活在保守封闭的小山城里,等待着一个再也不会归来的异族情人……
绫子心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难以抑制的烦闷。
年幼的美名子,一点也不怕生,似乎已经熟悉了这样注视的目光。在阿加莎的督促下鞠了一躬,道了声初次见面,就跑到旁边去玩了。
阿加莎看了一眼店内,注意到那个坐在窗口旁边喝着茶的男人,用手背贴住了额头。
「天……又……来了。」
「呃……呃……咳。什么意思,那个人经常来吗?」
「就是啊,」阿加莎小声地说,「老是说要代表某个大公司买下这家店的地皮。我不同意时,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老是跑上门来,真是讨厌啊。」最后几个词,阿加莎甚至特意用普通的声调说出来。
「买下……这家店?」
「是啊,说是什么要把地皮合在一起开发一家高级宾馆什么的。隔壁的几家店,还有下面的加油站,都已经被买下来了。」阿加莎一边说着,一边换上和绫子一样的女招待制服。
「哼!我就是不卖!等我去打发她!」
绫子带着阿加莎的女儿到后面厨房里去。美名子在大餐桌上铺开一大片的玩具,旁若无人地玩起来,看起来是个相当早熟聪慧的孩子。绫子装作忙一些杂务的样子,一边支起耳朵,用灵查监听隔壁的谈话。
「怎么又是你?告诉你我不卖的啦!快走快走!」看来阿加莎相当的不客气。
「大岛薰小姐……」
「说过了,无论出多少的价钱我都不卖!」
「大岛小姐……」
「我准备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什么钱啦新的商铺啦到东京去的机会啦我都不要。这里是我的家,这家店是孩子她爸给我的,我绝对不会搬走!」
「大岛小姐……」
「你再来的话我就用扫帚把你赶出去!」
男人仿佛被吓住了。绫子在隔壁微笑起来。果然是个厉害的女人。
「那个人,他不会回来了!」
忽然听见男人这么说。绫子的心微微地一跳。
「大岛小姐,孩子的父亲不是您合法的丈夫吧?」
阿加莎也似乎一下子怔住了。
「您和那位来自法国的摄影师,一起从东京回来以后,就在这里花钱开了这家西餐店。可是,据我们的调查,您似乎没有和他正式登记注册呢。」
「什……什么……」阿加莎连声音都变了。
「而几年前您和他由于争吵而分手的时候,您的女儿也还没有出世吧。」
男人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让绫子回想起刚才看到过的那张温和的脸。
果然,人不可貌相呢,更何况是怨灵。
「你!」
「您守着这家店,是一定想要坚持到他回来吗?」
「走……走开……你给我走开。」
「薰小姐,」男人的声音变得沉痛,「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没有侮辱您真诚的心意的意思。等待的滋味,我也很明白啊。」
「你……你这样的人……懂什么……」
「不,我懂。在漫长的黑夜中等待着,有的时候好像感觉自己被彻底遗忘了,再也不会被人想起了。而有的时候却又充满信心,以为自己一定能够见到所等待的人。」
「这……这样的事……」
「我和我的同伴们,也曾经等待过一个人,一个在过去的时代里曾被人们所钦佩,一个世间的传说把他描绘成品格无比高尚的人。」
「……」
「但是他却没有来。即使经过极度漫长,漫长到您想象不到的岁月,我们也没有等到他,没有等到他的召唤。就这样被遗忘,被抛弃在黑暗里。在周围充满敌视,远离故乡的土地上地等待着,等待着。」
「不……」
「我们的忠诚,换来的就是这样被抛弃的下场,您认为值得吗?」
绫子能够听到男人真挚感人的语调,但看不见男人是用什么的表情在说话。但是,显然阿加莎已经被打动了。她说话的声音,现在已经带上了强烈的动摇。
「你……以为……这样程度的说教……就能改变我……」
但是,这个人和从前的那些劝说者不一样。这个人的话里,有一种绫子隔着墙也能够体会得到的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悲哀。那是种由于等待得太久,连灵魂都已经觉得疲惫到绝望的时候,所散发出来的痛苦,和悲哀。
「离开吧,带上您的女儿,带上我们给您的安置费。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您等待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您为什么要说得这么大声,为什么要重复这么多遍?要这样大声地欺骗自己?万一您放弃欺骗的话,是不是已经无法在这样日常的,琐碎的,令人感到冷漠的生活中继续存在下去?您是不是就会被邻居们的冷眼压垮,被孩子老师们的冷淡刺伤?被啤酒送货商们的狡诈所压倒?您这样的坚持,到底是为了等待那个人,还是在以他为借口欺骗自己,不肯面对自己的错误?」
绫子感到自己的指甲深深扎到了肉里。
「说什么爱情忠诚之类的,都是骗人的吧。你只是害怕从自我欺骗的美梦中醒来面对被背叛的现实而已。」
「你……你……你……」
男子的语调一变,又重新放慢,变得温柔下来,「薰小姐……放弃吧,放弃那个不值得您等待的人。」
「请接受我的教训吧,薰小姐。在您真正体察到被背叛的痛苦之前。」
「他……会……回来的,会的……」
「……」
「会……回来……」
「……」
「……好吧。」绫子听见椅子滑开的声音,男人站起身。
「请再仔细考虑一下我说话吧。大岛小姐。是时候抛开这段往事,带着您的女儿开始新的生活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得到您的这块地方。无论用什么手段。……这是,我们作为被背叛人,对于自己……的救赎。」
*
听到门开关的声音,绫子离开厨房,走到店堂里面。
男人已经离开,阿加莎一个人坐在桌子面前。不,一个人趴在桌子上。
绫子走上前去。
阿加莎抬起头来。那张仍然相当美丽的脸上,现在布满了泪痕。
「阿加莎……」
「他会回来的吧?绫子?他一定会回来的吧?」
绫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我把他赶走的……那天我们吵得很凶……可是他一定不会忘记我的吧,他一定会回来的吧,绫子,绫子!」
绫子拍了拍她的后背,不知所措地安慰她。
「绫子,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情吧。你应该知道等待一个人归来的心情吧。是不是?」
绫子感到苦涩似地抿紧了嘴唇。
「我不能离开啊,我绝对不能离开啊。如果他回来了,而我却不在这里……我一定不能离开,一定不能离开……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反复地重复着这句催眠似的话语,女店主目光迷茫地望向窗外。
仿佛要给予安慰似的,绫子抓住了阿加莎的手。湖面上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透过玻璃反射在室内,动荡不安地闪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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