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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暮春夜
啪——嗒，啪——嗒的鹿威声，在一片寂静中尤其地响亮。
虽然面对的是十分开阔的湖面，但是从那里吹来的风懒洋洋地微弱，无法吹散凝固了的空气。庭院里栽种的几棵樱花，已经到了落花时节，仍然黏在枝头，压得花枝微微地下垂着。
春夏之交，天气却已经十分地闷热。
面对庭院的拉门敞开着。
男人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
已经好几个时辰。一动也不动。
身上仍然穿着鲜艳的朝服，似乎是刚刚觐见过主君的样子。低垂着头。头上戴的冠帽滚落在房间的一角。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刀鞘。
脸涨得通红，已经扭曲得变形了，额头上青筋爆出，一滴汗水滚落下来，掉在面前的席子上，而男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胸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塞着。呼吸也不顺畅。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压迫着喉咙。
眼睛是干涩的。又有一滴汗水掉落下来。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周围的一切已经消失了。几个时辰前的所见所闻，已经占据了男人的五感。
仿佛自己的主君站在这个房间里一样，大声斥责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回响，似乎仍然在头顶盘旋着：「要把这座城据为己有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干脆把我杀掉好了！」
优美的音色在盛怒之中，却如同雷霆一般直击头顶，霹雳夹杂着冰块。
「说什么是我饲养的狗？」
「好一条恶狗！」
「已经要把我，把我们立花一族，把这个城全部吞掉了！」
「你以为你是谁？谁给你的权力冲突我的意志？啊，不要狡辩，不要总拿你那些貌似温和包藏祸心的词句来欺骗我。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啪嗒一声，一个白色的卷轴甩落在男人的面前。
「欺瞒主君，收买人心，擅自调动军队，和敌人暗中交通，这些，都是你在我背后做的事，需要我再重复吗？」
男人颈项一直，似乎想抬起头辩解些什么。
「又是『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吗？不必了……已经不必了。知道我今天在宗麟公那里听到什么吗？他们叫我『管好你的狗！』」
男人的肩膀猛地一振，被这句话里面所包含的对自己，更是对自己主君的轻蔑所深深打击了。
努力挣扎着抬起脸来问道：「大……大殿是这么说的吗」
此刻，他看见了由于一直低着头而不敢仰望的主人的脸。
英俊的面庞，被怒火燃烧着。曾经友善而吐出温柔话语的嘴唇，此刻被鄙视和憎恶紧绷着唇角。
看见跪在脚下的臣子的脸，年轻的主君忽然犹豫了一下，接着又嫌恶地转过了身体，背朝着男人。
「……不是。是户次殿转告的其他城主的话。」
男人忽然伸出双手，抱住了主人的双腿：「告诉我，告诉我您不相信。告诉我您明白我的用心……」哀求似的，男人抬起头，从背后的下面仰望着主人后面匀称的后背和乌黑的发髻。
年轻男子没有动弹。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已经……已经……够了。不要……再为这座城做些什么了。在这个战乱的时代，怎么样的做法是对这里的住民最好的……我自己很明白。」
男人浑身发抖，手里却抱得更紧了：「难道……难道我离开您……也不……要……紧了吗？」最后几个字，几乎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男子却听见了。他沉默着。
黑云覆盖了黄昏的天空，晚春的虫鸣都噤声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
又过了很久。男子没有开口，却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又走了一步。摆脱了男人的双臂，依然背转着身体，仿佛下定了决心似地说道：「你，离开也没关系。你现在到哪里去，干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说完，男子离开了房间。
风开始渐渐刮起来，吹得夜色中庭院里的樱花飞快地散落，在空中狂舞，枝头在短短的瞬间就开始变得光秃秃的，时间仿佛一下自从盛开的花季跳到了凋落的暮春。
男人回到自己的家中，已经像这样呆坐了好几个时辰了。
胸口……好闷。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噬咬着内脏。
不会的！那决不是主人的意思！他决不会这样对待我！
（他已经这样做了。）他知道我的忠心！
（知道又怎么样？）我明明是为了他在考虑！
（那难道不正是他厌恶你的理由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得很清楚！）
好闷……好闷。要下雷雨了吗？好闷……
房间的拉门嘶地一下拉开了。一个穿着美丽小袖和服的女子跪在门口，轻轻呼唤了一声：「主人……要下暴雨了……」
没有回音。
她慢慢站起来，仿佛察觉到男人的异状，小心地步入房间，将面对着湖面和庭院的门关上了。
女子有优美的身材和温柔的脸庞，走起路来脚步非常地轻盈，好象训练有素。
她走到男人面前，跪坐着，伸手去取他手中的刀柄：「大人……舞姬来为您宽衣……啊！」
最后一声惊叫是由于男人猛地推开她将刀架在她脖子上！
「谁！谁！谁动我的刀！是你！」
「大人……是我……我是舞姬！」
「你也来了吗？舞姬！你也来嘲笑我了吗？你来嘲笑我这样丑陋的样子吗？嘲笑我这条恶狗被赶出门去的惨状吗？」
「大人……舞姬没有。」
男人的心，已经被疯狂所吞噬了。理智全部消耗在愤恨和猜忌中，已经完全辨认不出现实了。
「啊，一定是的，你一定是来嘲笑我的。」
「大人……」
「你一定后悔了吧，一定后悔选择了这个丑恶的男人吧。陶醉在不正常的情欲里面，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最起码的人性了。看着我的脸，看着我这样的脸，看我的脸！」男人疯狂地挥舞着刀，将自己的脸凑上去，舞姬由于害怕而扭过头去了。
「哈哈哈哈，果然，果然你也遗弃了我。我的妻子，我美丽的舞姬，我最后的安慰。」他把女人推倒在地上。
一声巨响，闪电和雷声同时打落在屋顶上，吓得女人一惊。
男人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赤红着双眼举刀向女人逼去。
「大人！大人！您冷静下来，您冷静下来。」女人大叫着，试图让平日里温柔的丈夫恢复一点理智，她挪动身体，拉开靠近走廊的门，想让外面的冷风和雨水飘进来，打在男人的身上。
这个最后的举动葬送了她的性命。
「连你也要抛弃我吗？」男人一刀刺入了她的胸口。
鲜红的血液，顺着刀身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素色的和服上面，绽开了鲜艳的花朵。美丽的面容由于痛苦而紧搐了。她抬头仰望着丈夫的脸。
似乎不知所措地，男人抽出了刀。女人一下子向后倒去，倒在了打开的门上。
「没有……舞姬……没有……」
没有说完话，女人断气了。
男人呆立在门旁。
雨水落在男人滚烫的脸上和身体上。
死了吗？就这样结束了？死？
胸口……好闷。刀，还在手上。
怎么办？就这样冲出房门去好吗？那个人就住在旁边的几个房间内，就这样冲过去好了！
对，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杀掉这个让自己如此痛苦的男人。
所有的忠诚一瞬间转变成叛逆的薪柴，燃烧着男人的全身。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轻易地唾弃自己的忠诚？为什么他可以将自己像狗一样抛弃？为什么把这样的冤屈塞进自己的胸膛？
好闷，好痛。好像有什么怪物寄生在自己的胸口，蠕动着扭曲着，爬行着啃噬着，一口一口，吞掉了心，肝，肺，胆，气管，肠子……
吞噬了良心，吞噬了理智……
怪物在自己的胸膛里叫喊着，声音一直传达到大脑的最底层。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这个让自己痛苦的人。
好闷。好难过。
——杀了他！
就要出来了！就要出来了！这个怪物就要胀破这个胸口冲出来了！
——杀！
谁来阻止这个怪物！
男人掉转刀口，狠狠地朝自己的胸口刺下。
疼痛如同闪电直劈头面。
但是，呼……好多了。
刀尖仿佛刺穿了那怪物的身体，剧痛淹没了胸口的那股难过。心底里的骚动一时平静下来。
男人慢慢地跪倒，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口的刀身。
要死了吗？
不！我不甘心！大人！我不甘心！我不要这样死去！我不要在您看不见的地方死掉！
胸口里那个的怪物似乎又在活动了，男人的双手紧握住刀柄，猛地向下划去。
剧痛在腹腔深处蔓延开来，肠子涌了出来，鲜血浸润了身旁妻子的和服。
男人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他仰面倒了下来，身体的一半歪在了走廊上。双手也从刀柄上松开，无力地垂下。
雨水夹杂着花瓣打落在失去了温度和感觉的脸上。听得见远出湖水拍打着岸边的声音，温柔地，仿佛催眠曲一样的亲切。
意识渐渐滑向那温暖的黑暗深处。
……对不起……
……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