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媒体风波（四）
太阳依旧每天从东边升起，生活还是沿轨道继续前进。
新的一天，赵乐顶着脸上的六个创可贴，迎着所有人诧异的目光、百分之三百的回头率以及爱心同事的友好关怀，逃难一般奔到了办公室。
“赵乐，你这是怎么了？得罪谁了？”张穆一进办公室，就被他的造型给吓一跳，皱着眉头问：“该不会是江豪找人干的吧？”
“张总，你已经是今天第五十三个这么问我的人了。”赵乐苦笑一声，开始他第五十三次的谎言：“不小心摔了，脸磕在一堆乱石上。江豪要是有这能耐找到人打我，他早就去找邵龙了。”
“以后小心一点。要不要请假休息一下？”
“不用了，没什么大碍的。”赵乐连连摆手，开玩笑，再请假，他这个月的工资就所剩无几了，下个月连西北风都没得喝！
当理智回归的时候，赵乐深刻体会到了“冲动是魔鬼”这句话的真谛。
两万块！
且不说Tony到底值不值这个价钱，关键是自己没有嫖完啊！
更关键的是，这些钱真的就是他为数不多的存款的全部了！
虽然Tony中途说了很多叽歪的话，但不能否认，他很会察言观色，每每在自己将要暴走前就迅速转移了话题。
虽然他是因为林钲凯才注意到自己，但在床上，他还是很配合的，不枉他那具有“职业操守”的品行。
虽然自己带他出去的时候，连保证金都没交。但是，能这么大胆地进行皮肉交易的酒吧，肯定是横行黑白两道的。且不说Tony认识自己，就算不认识，他也没这个胆子敢赖掉这笔钱，否则，谁敢保证他以后出门不会被人套住脑袋拖到垃圾场去？
赵乐存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在想，他昨天还没有嫖完，可不可以据此不交钱？Tony在林钲凯的淫威下，抛弃顾客中途落跑，自己就不向他追讨损失费了，能不能和他们谈判一下，就此两清？
还有，依稀记得，除了电视机，昨天在酒店还损坏了其他设施，登记时交的高额押金估计是要不回来了……
捏着手中薄薄的银行卡，忍着被衣服遮盖的身上各处淤青的疼痛，赵乐第八十一次诅咒林钲凯吃饭噎死、喝水呛死后，再一次理智地想到，他和林钲凯有过口头约定，在这段时间要对对方的身体忠诚，前几天他还向自己抛出了一根很有诚意、很有诱惑力的橄榄枝……自己先是出轨……不，是在冲动下稍微违反了约定，然后，又打了他。
虽然是林钲凯先动的手，可最后，貌似他伤的比较重。
而且，重点在于，林钲凯是个有钱人！林家，在D市很有实力！
有钱有势，就意味着如果他对某个人不爽，既可以找白道来关照那个人，让他出门时踢到一个小石头都能被冠以破坏公共财产的罪名，还可以找黑道去收拾那个人，让他就算呆在自己房子里做缩头乌龟也不得安宁。
思索再三，为五斗米折腰的赵乐决定向恶势力屈服，做足了卑躬屈膝的心理准备后，拨通了林钲凯的电话。
第一次，响了三声，被摁掉。
第二次，响了一声，被嗯掉。
第三次……没有了，手机关机。
五分钟后，赵乐再接再厉、不屈不饶地继续蹂躏自己的拇指。
电话开着，响了无数声，没人接，直到耳朵旁传来那机械的话语：“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第五次，第六次，依然如此。
赵乐没辙，编了个短信过去，极尽献媚卑谦：对不起！昨天遇到烦心事了，心情不好。我不该把你当做外人，我不该不信任你，不该有事情的时候不向你求助反而去酒吧找人；更加不该在犯错之后，还接二连三地继续错下去，不该和你在酒店顶撞，不该和你打架，不该把你打成重伤……总之，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彻底，错得一塌糊涂，错得无与伦比，我罪不可恕，你大人有大量，就算不原谅我，好歹也说一声，让我知道会怎么个死法。
三分钟后，没有回应。
赵乐小心翼翼地又发了一个短信过去：那啥，昨天有点冲动，下手没个轻重。看我自己现在浑身酸痛、满身淤青，我也能想象你的状况。但是，你的手应该伤得不严重吧？如果还能动的话，接个电话骂骂我消消气呗……要是手不能动，嘴应该还能动吧？叫你秘书或者其他什么人给接一下电话嘛，要骂要打要杀都随你，尽管我希望我们可以理智清醒地来解决问题。
又是三分钟过去，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赵乐怒了，心想，男子汉大丈夫，我能屈能伸、忍辱负重、不拘小节。你堂堂一个大企业的副总，喝过洋墨水的海龟，怎么就这么点肚量和素质？
再发一条短信，很是简单，一句话：林钲凯你要是个男人就吱一声！
三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没有动静。
赵乐死死地盯着手机，内心挣扎着，难道要自己上门去负荆请罪？或者他现在正忙，没有看到短信？
好吧，一天，先等一天看看，如果到下班时，他还没有给自己打电话，也没有其他举动，那就……那就到时候再说。
赵乐很没胆地缩进自己的壳里，半刻都没让手机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好在，电话很快就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赵乐？我是电视台程卫。”
“你好，程记者，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真伤心，赵助理居然拒我于千里之外。”
“程记者说笑了。”
“不是笑话。赵乐，你也许不知道，我一向引以为傲的，就是具有犀利毒辣的眼神，任何妖魔鬼怪在我的眼神下都无所遁形。”
“哈哈，这个，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我第一眼就发现，我们是同类。而我也一眼就看出，你很似乎讨厌我。其实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就不明白，像我这么热情开朗的帅哥，到底哪里惹你了？”
赵乐握紧了手中的电话，皱起眉头：“程记者，你可能看错了。我明白，大家都是出来混饭吃的，职责所在，我没有讨厌你。”
“你当然没有特别针对我，你只是不喜欢我们做媒体的人，你讨厌所有做媒体的人，是吗？”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眼神？
赵乐还没有反映过来，那边传来一声叹息：“赵乐，你这样对我不公平，对很多人都不公平。你不能因为去年彩虹电视台录制节目的事情，就一杆子打死所有媒体从业者。”
“叮当！”一声，赵乐右手中的笔掉在地上，左手中的电话也几乎拿不住。
彩虹电视台！
他知道，并不是自己一味躲避，发生过的事情就能当做没发生过。
他也知道，虽然自己离开了那个城市，切断了和那里所有人的联系，但有些事情，不可能永远埋在地下。
可他不知道，尘封的故事居然这么快就要重见天日。
他更加没有想到，竟然是一个才见过一面的人，隔了一天，就在他没有任何准备的状况下，这样残酷地揭开他正在结痂的伤口。
程卫听到了不寻常的声响和骤然变得清晰可闻的呼吸，扬起了眉毛。
他是一个同性恋，并且，很大胆、很爽快地公开了自己的性取向。
在这个社会对同性恋的认知不多，而且基本秉持不认可态度的时候，他这样做，是很出格、也很危险的。
但是，他总算了保住了自己的饭碗，总算可以生存下去，并且，活得光鲜亮丽。
尽管，许多人对他嗤之以鼻、避之如蝎甚至恨得咬牙切齿。
他一个异类，能在电视台混这么久混出名堂混出名声来，自然是有依仗的，也自然，是有一定分量的。
有分量，有说话的权力，就有人托他办事。
这不，前几天，一个在彩虹电视台工作的同学就打电话给他，要他帮忙看看，他们电视台有没有合适的岗位，他的女朋友，原彩虹电视台知名节目主持人叶子打算跳槽。
叶子销声匿迹有一段时间了，之前据说犯了错，被电视台“封杀”了。在这个激烈竞争的社会，风头正劲的节目主持人都能被替换、被遗忘，何况是被雪藏的？
叶子犯错之后，夹起尾巴很是小心谨慎地努力着，可一直没有被继续启用。彩虹电视台正在策划的五一大型文艺晚会，本是一个很好的复出机会，但内定的主持人名单里，依然没有她。
差不多一年了，原本是一个无心之错，责任也不全部在她，可领导却如此打压，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主持人的黄金时间也是有限的，叶子终于不能继续等待，于是打算另攀高枝，托人私下里四处打听。
于是，她的男朋友找到了程卫。
既然是同一个系统的，里面有什么猫腻，大家心知肚明，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何况你求别人办事，就一定坦诚。
所以，当程卫要求彻底了解那件导致叶子被“封杀”的事故的真相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寄来了那盒录像带。
录像带记载的是一个没有录制完成、没有公开播放的节目。
叶子当时负责的节目叫“心心相映”，这是一个情感类谈话节目。叶子长得甜美可人，很有亲和力。这个节目主要是讲述一些普通百姓、小人物的真实情感故事，比如协调恋人的矛盾，比如调解家庭的争执、比如寻找失散多年的朋友之类的。和她一起搭档的，是一个心理学专家和一个知名情感专家。节目每星期五黄金时间播出，已经播放了五个月，反响很好，随着好评与收视率而来的，是叶子越来越高的人气和越来越多的广告。
五月底的时候，节目策划组打算在六月份做一个关于父亲节的专题节目，并在广大市民中征集线索与素材。
六月初，一个外地来的姓赵的先生打了节目组的电话，说自己是从另一个城市千里迢迢赶过来找自己儿子的。
根据赵先生的叙述，他是农村人，但他含辛茹苦培养了三个大学生，一门三个大学生，这在他们村里，是几百年都没有过的大事。可惜，他养的都是白眼狼。
大女儿毕业后虽然留在家乡，但从来就不尊敬他，时不时跟他顶撞；二女儿则是彻底忽视他，每年基本上只春节才回家一趟，甚至撺掇自己的母亲和他离婚。两个女儿倒也罢了，反正女儿都是赔钱货，嫁出去了就当没有这个人。可恨的是自己的儿子。
当年自己为了生他，还丢掉了公职。后来一直好生养着他、宠着他，有什么好东西都要买给他，念大学的时候，帮他选了最热门也最贵的计算机专业。
他毕业以后，赚钱很多，吃香的喝辣的，到处游玩，甚至还出国旅游，可他，却只给自己的老父亲买了一个窄窄的二手旧房子住，他念大学时自己借钱供他读书，如今他能赚钱了却不还债，每个月只给两百块钱的生活费。自己生病要看医生，找他要医药费他不给，甚至自己以死相逼，他还说你早死早好。
自己来到他工作的城市找他，他却不接电话。自己只知道儿子在这个城市，却不知道到底是在哪家公司，如今自己一身病痛、孤苦伶仃、身无分文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游荡，被这个不孝子逼得活不下去了，只好打电话来电视台求救……
节目组负责人一听，立即就沸腾了——好题材！绝妙的好题材啊！这可比那些平淡温馨的故事有噱头多了！
不只是负责人，几乎整个节目组的人听到这个故事以后，都两眼放光，一个个嚎叫着，矛盾啊矛盾！剧烈的矛盾冲突才能吸引眼球！
老父亲千里迢迢找人，不孝儿万分卑鄙躲藏！
乡村老父亲在父亲节的泣血控诉！
大学生不孝儿抛弃病痛老父亲！
高素质与低人伦！反省我们的应试教育！
……
不到一分钟，这群颇有才华的电视人就想出了无数个绝对醒目、绝对引人注意、绝对让人印象深刻的节目宣传语。
二话不说，节目组立即派出小汽车，把这位悲惨的老父亲接到了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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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年X月X日 晴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却是完全不符调的身心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