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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1

书籍名:《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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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一)

天气渐渐转为严寒。

母后劝我不可再呆在锦夔殿,我一笑置之而已。

她现在不可以孤单。

况且我们的未来就要看现在了。能不能挽回,我心里忐忑。任何什么变故,我无论如何也经不起了。我现在有借口,就一定要拼命留在她身旁。

怕她受冷受热,她又不肯让人在床边侍侯,只好我动手。

每个夜里都逼迫自己醒转几次,伸手去摸摸她的被子有没有盖严,怕有一丝冷气进去伤了她。

有时她微微一动,似乎要惊醒了她,我就只好僵在空中很久,等她睡安稳了,再轻手轻脚缩回。

到后来居然成为习惯。

我不是皇帝,我是个最普通的疼爱妻子的人。

满心欢喜,等待我们的孩子到这个世界上。

有一次我去摸完她的被子,听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心里一惊,以为吵醒了她,她却再没有动静。

我想她是在睡梦里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吧。

一开始偶尔趴在她的小腹上隔着被子听听动静,后来几乎上瘾。

她就会推开我的头,皱眉说:“不到三个月,哪里听得到什么啊?”

其实我不是想听孩子,我是想要找个借口名正言顺地在她的身边依赖一会。不便说出原由,只好坐到她身边,问她:“你觉得会是皇子,还是公主?”

她却不喜欢猜测:“我怎么知道。”

“猜一下嘛,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抱着她的肩问。

她想了很久,说:“儿子大约不可能……”脸上表情奇怪。

我问:“怎么不可能了?”

她又不回答,反问我:“你呢?你喜欢儿子吧?”

“儿子当然好了,可是十二岁起就要到东宫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寂寞。”况且我肯定抢不过他,那就是另一个男人天天占了你的怀抱,我要怎么办?我想到这里,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笑了出来,“可是如果你没有儿子,又不象其他人一样有后面的势力,以后在宫里也许被人欺负。如果生了长子,我就可以立他为太子,以后你是皇太后,就不一样了。”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不再说话。

“生一对龙凤双胞胎好不好?”我在她耳边轻声问。

“这我没办法的。”她闭上眼说。

我把她埋在自己胸口,用力抱着,说:“没关系,以后我们有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生呢。”

说完,自己先笑了。

她在我的肩头上靠了一会,然后说:“我晚上睡觉不会有什么厉害的动静,被子又这么大,你以后不要再半夜醒来看了。象个小孩子一样。”

我不知道她已经觉察,觉得有点羞愧,良久才说:“太医说你现在禁不得寒,偏偏天气又这么冷,我怕我们的孩子……有个什么闪失。”

她默然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闭上眼。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艾悯,过往都是我对不住你,从湛刚刚去世,我却对你做了那般错事,都是我的不是。”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一僵,却没有说什么。

“你大约不知道,在我十三岁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到现在,一直都是。我害怕你回家,怕你离开了这个人间,我只好待在步天台上等待你,却永远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我怕我等了一辈子,你却再不出现。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说到后来,声音渐渐模糊,自己也听不出自己在说什么,只好用力抱紧她,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头发中。

似乎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

白兰花的香气,氤氲地淹没了我所有神志。

在这一片失神茫然中,模糊听到她缓缓地,用了极低极低的声音对我说:“我现在……心里很……”

此时外面突然有折枝的声音,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脸色煞白,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就断了。自从她出逃回来,似乎就落下了这样的习惯。

我连忙站起来到窗边,往外面看了一下,说:“没事,有只鸟在枯枝上跳呢。”

她这才安心下来,出了一口气,问:“是什么鸟?”

我不认识,看了下说:“是喜鹊吧。”

她点头,闭了眼。我抬手把鸟赶走,看看外面,锦夔殿只适合春天居住,现在是冬天,一点花草也没有,萧瑟。

再回头看她,她却终于再没说什么。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想要对我说话。

母后在大寒前一天,命人送了几枝早梅来。

她很喜欢,接过抱在怀里看了很久,那些纯白的灿烂花朵映衬着她脸色,那苍白肤色居然也显出了些嫣润色泽。

我从紫宸殿回来时,她正在修剪花枝。我坐在旁边看了半晌,看她睫毛微颤,如蝴蝶的翅尖一般,遮着烟水迷蒙的一泓眼波,在她手里的花朵都仿佛在她的注目下生辉。看得入了神。

她抬手要把最好的那几朵剪下,我觉得那花朵和着她的眸光,极其漂亮,心里有点惋惜,说:“这两朵开得最好,就留着吧。”

她抬眼看我,轻声说:“可是留着就坏了整个调子了,看上去繁乱。”一边马上就将它削掉。

宫女端了药上来,她放下花,接过药去皱着眉慢慢喝下。

她一开始不愿意喝这样难喝的药,但是因为宫人的苦苦请求,她现在也都喝了。只是身体依然没有什么好转。

想到父皇的六个孩子,只剩了我一个,心里不觉有点惴惴。

但愿上天要保佑我们的孩子才好。

我心里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觉未来茫然,可也不知道如何对她说,只好捡起桌上被剪下的梅花翻来覆去地看。

她喝完了药,拿茶饮过了,看我一直拿着那梅花看,便说:“两朵花而已,你怎么这样怜惜。”从我手中取过去插在自己发际。

再低头时,那枝花就在她的发上颤巍。

我盯着那朵花良久,才后悔过来,我刚才为怎么不敢给她戴上去?

我与她,现在应该算是什么关系,我没有勇气对她做亲密的举动,她也不愿意对我显示喜欢上时应有的言行。

喜欢,她喜欢我,是我的奢望吧。

她把梅花供在桌上,窗边就养着那盆红葶。她伸手抚摸那兰花的叶片。

那是赵从湛最喜欢的兰花。

我也没有什么能说的,把头转向殿外去了。

她却问我:“觉不觉得天气冷了?”声音恬静。

我回头看她。

她站在透镂九花沉香窗前静静地盯着我,身后的薄薄阳光从窗间熹微投进,光晕朦胧。

我不知道自己眼前是真是幻,她全身颜色幽微暗淡,可那眼睛,深深深深让我沉浸了进去。

紧张得,居然无法开口。

她看我这样,慢慢咬住唇,良久,却向我微微勾起唇角。

她在向我微笑。

她的眼睛里水波不兴,可是她真的是在对我微笑。

我听到她轻声说:“我听说宫中也是有养花匠人的,不如把这兰花移到那边温室里去,陪在我身边也不是过冬的方法。”

原来她要把兰花送到更好的地方去。

把这无论如何也不愿抛弃的兰花,送离自己的身边。

我此时不敢再看她,把头低下去,看着地面。

眼泪满眶。

除此,我能如何欢喜。

明天大寒,就是我册立她为贵妃的日子。

也许她并没有接受我,她只是接受了现实。可这也已是我的幸事。

无论什么原因,只要她在我身边,安心,一切就好了。

既然已经如此,我劝她与母后见个面。

她迟疑了下,点头答应了。她也知道,在这个宫中,她们迟早是要见面的。

到宝慈殿,内侍传了进去,我特意携了她手进去。

她也没有再从我的手中离开。

即使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但是,我想现在她已经承认命运了。

她承认此生要在我的身边,必须要把赵从湛清出自己的生命。

以后,她的生命里应该只是我了。

母后在内殿微站起身子要来迎接我。

我忙放开她的手,上前去把母后轻轻按在榻上,说:“母后坐着就好。朕带她来先见过母后。”

已经派了伯方禀告,母后也已经允许的,自然是早已经知道。她看了艾悯,笑道:“身体可要养好些,以后这孩子不知道有多大作为呢。”

她是在暗示艾悯了。

艾悯也知道,站在那里给她行个礼。母后连忙叫人扶住,说:“身体不便,就不用缛节了。”

我似乎看见帘子后有人在站着,便问:“原来母后这里已经有了客人了吗?”

“是我侄女,今日来与我叙话,她已经另择了好人家,不日要出嫁了。听说皇上要来,回避在里面。”

母后的侄女,赵从湛的妻子。

我假装不以为意,想用眼角偷瞄下她,她依礼坐在我身后三尺外,我根本看不见她。

母后笑道:“说起来,她以前的婚事,还是靠皇上指定的,不然我也真是想不到从湛。”

我没料到母后提起这事,心中大骇,怎么在我们就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又平白提起这样的事情来?

母后她是不知道赵从湛与她之间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她何必在今日说这样的话?

“只是从湛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寻了短见……”

我脱口叫出来:“母后!”

母后被我打断,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此时全然忘却了礼仪,猛地回头看她。

她坐在我的后面,用了冷淡的神情看我,似乎刚才的话她全没听见。

一言不发。

我心里那些冰凉的雾气,在她安静的神情中,丝丝缕缕又翻涌上来。

她却把头转向外面,低声说:“似乎要下雪呢,我们早点回去可好?”

她在我身后什么声息也没有地走着,恍惚间我觉得身后跟的不是她,而是一片轻若无物的尘埃,一些没有触感的烟雾,一个没有呼吸的幽灵。

我只听到宫人与内侍的脚步,没有她的。

额头冰凉,那冰凉偏又从头顶开始贯下,直到脚趾。全身寒遍。

终于还是忍不住恐惧,回头,寻找她。

她就在我的身后,神情冷淡。

我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怔愣间,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两个人在回廊间,相对无言。

四周的竹影风动,只听到凄冷的声响,凝聚堆积。

最后是她开口问:“原来从湛的婚事,是你指定的吗?”

我犹豫良久,既然无法隐瞒,只好点了下头。

她轻声0:“不是告诉了你,我和他准备成亲吗?”

“可是我喜欢你。”

我做所有事,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这个借口。

她沉默半天,最后却没有任何激动,低声又问:“那么……那天在樊楼,你,和从湛说了什么?”

我和从湛说了什么?

除了命他不要与她在一切,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和赵从湛说过什么了,我只记得他对我说的话----

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那些艳丽的鲜红,向我们缓缓爬过来,赵从湛躺在离我们三尺之远的地方,平静一如睡在春日花丛中。

她见我不说话,居然微微冷笑了出来,低声说:“算了,反正一切都已经是这样了。你喜欢我,你又刚好是皇帝,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轻轻越过我,走到前面去了。

我被她的话窒息住喉口,站在那里几乎僵硬。

一切都是这样了。

明日大寒,是我立她为妃的日子。

我们回去时,锦夔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张结花彩,向她道喜。

她依宫里的习例赐了每人金花与银莲子。

所有都平静如无波。

我让人将红葶搬去温室,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看到桌子上刚刚修花枝的剪刀,我觉得心里不安定,和她坐在旁边时总要偷眼往那里看。犹豫了良久,悄悄叫人来把剪刀拿走藏好。

不过,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时刻跟在她的身边,处处小心,也不过就一夜的时间了。

明天就是册立她的日子。

当晚留宿锦夔殿。

半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那个悬崖边上,犹豫,看下面云雾都是灰黑。

我看着暗蒙的虚空心生寒意,转身奔离,却原来身后也是悬崖,来不及住脚,就这样在高处坠落。

身体失了重量,令人恐惧地迅速下坠,而下面却似没有尽头。

我大骇,惊得一下坐起来。

自今年中秋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发梦魇了,却没想到今天又这样。

伸手去摸旁边,没有人。我忙转头看殿内,发现她站在窗边,看外面的池子。外面的幽光把她的脸映衬得银白,仿佛没有温度,没有人气。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到她身后环抱住她的双肩,低声问她:“怎么了?睡不着吗?”

她回头看看我,然后一言不发,回到床上,背对着我躺下。

我看着她的后背心里发毛。

明日就是立妃的日子,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极其不安。

仿佛,会有最坏的事情发生。

在黑暗里,我坐在她旁边看外面的月光被波光反射进来,在殿梁上面隐隐波动。而她呼吸平静,似乎已经睡着。

我压低了声音,就如梦呓般在黑暗里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开我……

“只要你安下心来,我就把我整颗心掏给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再也不会。”

一片寂静。

更漏的声音,极远极远地穿过重重宫门传到我们耳边,低细得几若不闻。

仿佛这世间只剩了我们,在黑暗中浮沉着。

“艾悯,我们一家人--你,我,还有孩子,一定能过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内,泪水一样的幽光在她睫毛下闪了一闪。

但也只是闪了一闪而已。

我们的言语再也没有成声。

直到宫人在外面提醒我们,她应该起来准备弄妆梳洗了。

今天比之昨天又更冷了一分。金水河引到殿后的辰游池已经没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满池的水尽成坚冰,没有一点水迹。

池子边的沙地上,被冻气析出的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听见清脆的断裂声。

这里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气应该还可以传到一些,没想到已经这样。

我无奈地回床上和她讲:“今天真冷,可也没办法了,你多穿点。”

她微微点头,突然抬头对我说:“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还不错。也许经过半夜的思虑,她已经承认自己的未来了。

承认了,我是能给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温柔言语,我胸口缓缓地有些云气波荡。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氲的暖和。

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现在外面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殿基下面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里面温暖如春。

她在我的怀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孩子。

像梦境一样。

再等几个时辰,我会有一辈子这样美好的时光。

此生,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求些什么,我的人生即将是完美。

辰时近了,我也要离开。

她自己先穿了内里的素纱中单,然后叫宫女进来,帮她穿命服。

宫女将她的头发全都盘上去,然后贴绞丝五络金花九株,点珠小金花九枚,两博鬓,外面戴上九翚四凤冠。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妆扮,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樱榴唇角,她的秋水双眸。她的美,是无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种美丽。

今日这般妆扮,光华绝艳。

只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没有别人的喜悦。看我的时候瞳眸一转即掠过,漫不经心。那里面星点流动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心里未免难过,但是也无所谓了。

命服是青质,以青罗绣为摇翟之形,黼领,罗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宫女又给她仔细结上白玉佩,大绶两条,小绶三条,中间带玉环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饰纹是翚鸟。

她的身材纤细,衣服又繁多,看不出来她有身孕。

只是她穿青色没有往日的浅色衣裳好看,真是遗憾。

我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只好先离开锦夔殿,吩咐她慢慢过来。

出到殿外,看见稀疏的雪轻慢地从灰彤的天空里飘了下来。

怎么才这么一下子,就开始下雪。

我皱眉,但也无奈,只要不下太大,还是无碍。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气都是逼进肌体来的,里面太暖和了,一到外面,身子全都在瞬间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个人就会像冰块哗啦一声碎掉。不知道她那些衣服会不会太冷。

回长宁宫用了早膳,马上起驾出内宫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后,各宫妃嫔全都到齐,玉简金宝已经呈在案上。时辰也只剩下那么一刻,她却还没有到。

我让伯方去催她,伯方一会回来说:“说是已经出了锦夔殿,也离了内城了,可不知怎么没到这边?”

我看看皇后与众妃嫔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问:“那怎么回事?难道人会在皇宫里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寻找。

等待的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阎文应奔进来,看看满殿的人,不敢奏报。我心里没由来一阵恐慌,站起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问:“怎么还没到?”

“路经集圣殿时,一定命我们停下,自己进内去了。”

集圣殿,以前的仪元殿。赵从湛供职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还是细碎地下在那里,一点一点,像我记忆中的,很久前艾悯小院里那一棵槐树的落花。

当时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几乎漫不经心就拒绝了。

今天的雪却又让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宫里是没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那象尘埃一样,细微的碎小花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与那天的春日艳阳一样,永远消失。

我早上醒来时明明还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难道也要像那些尘埃般的花朵,只有被践踏入土的命运么。

我恐惧极了,在细雪中,寒冷一直侵进身体。

集圣殿今日无人当值,空荡一片。

听到她的细微足音,在大殿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顺着脚步声过去,她穿着青质命服,踱到右边偏殿,把门使劲一推,那门没有上闩,缓缓就打开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进去。

我跟了进去。她回头看我,却并不惊讶,对我点了下头,然后顾自抬头看墙上挂的一幅画。

是花鸟小品,兰花。

她淡淡地说:“看,红葶的花是这样的。他最喜欢红葶。”

我仓促扫了眼那画,画上的兰花开了胭脂色的一枚风致。

她转头对我说:“他的画真好。”我默然点头。

“不知道他现在若在的话,会是怎么样。”

我低声催促说:“我们走吧。”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以后,你要安心做我的身边人,枕边人,心上人。

集圣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结了冰层,残荷还未收去,枯茎在冰中一一竖立。

她眼睛看着池子,却像盯在虚空中一样。眸子像此时天空般宁静,像此时天空般模糊。

风从四面来,卷起她的衣服绶环,蛇一样蜿蜒。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错觉。她一身青色站在这雪中,天色阴霾,却有半缕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就象不染纤尘的,还没有来得及被空气侵蚀就已经死去的蜉蝣一样,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们的身边,全都是还未下到地面,就开始消散的雪花。

寒气无处可去,狠狠地全逼进我的身体里。

她轻声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的水只到膝盖,现在看来似乎深了不少。”

“只到腰间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后迅速伸手去挽她,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跳进了仙瑞池里。

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破冰的声音,凄厉,细微锋利。

我站在岸上,一动也不动。那些冰水就象是激入我的体内,寒彻骨髓。

她扶着池中的玲珑石站了起来,在及腰的碎冰与水中,冻成青紫的容颜上,绽出奇异的冰冷微笑。惨淡,凶狠。

她冻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缓缓随着涟漪一层一层荡向整个冰裂纹,淡红的血生根在银白的寒气中。她对我,微笑。

就如同赵从湛死去时,脸上的安定表情,无声绽放。

像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向我,艰难地带着残忍笑容,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孩子……谁要替你生孩子?”

她疯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来。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是什么感觉,太过寒冷,刺进了骨头反倒不再有感觉。

她狠狠将我伸去的手打掉,狰狞地吼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现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到我死,你这个杀死从湛的凶手!”

这身边的冰却不是冷的,是沸热的,那些怨恨从我的身体里扑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苦求的全部未来,在冰冷中缓慢地蔓延到我的脚下,到最后,淡至无色。

全都成梦幻泡影。我设想了千万次的幸福,我准备用十年,用几十年,用一生去呵护的小小幸福,她一下置于死地。

可我所求不过每夜能替她担心冷暖,不过想用一辈子讨好得她专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过如此。原来我一场梦魇,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怜,如何用尽心机,我连自尊都献予了她,换来的,只是这冰水中的血迹。我拼死去爱的人,轻易把我卑微献上的心,践踏成粪土。

“你难道……有这么喜欢赵从湛?”

她痉挛地抓着自己身后的石头,眼神怨毒。

“我有这么恨你。”

身后的内侍将我拉上岸,一边去扯她。

我突然恨极了,大叫出来:“不许碰她!”

内侍们全都怔在那里。

我失了理智,冲着眼前的昏黑大吼:“让她去死!死了就离开我了,跟赵从湛一起去死!”

任凭她死活,转身就走。

全身都湿透,可是也不能理会,我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把身边的姹紫嫣红全都不管不顾,固执地等待在她的身后,只盼望有一天,她一回头,看见我眼里的企求,然后明白一切,对我一笑。

为了这一回头的刹那。

现在我绝望了。我没办法等到,我等不到,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再歇斯底里去拼命。

她现在为了恨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杀掉。

原来我这般的爱,换得这般的恨。

我爱了她十年,现在,我承认失败。

到天和殿前,软弱地站住。

不知该如何说。

我能对这一殿的人如何说?

我如何告诉她们,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为恨我而杀了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要如何说。

我无法进去面对所有人。

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冰冷,眼前昏黑。

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石阶上。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纱的另一头给我讲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时,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面,然后求那个要杀她的和尚说:“救我的孩子。”

现在,她杀了自己的孩子。

只因为里面,有我一半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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