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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三)

书籍名:《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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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母后已经移到延福宫,她还在宫内,只是搬到了玉华殿。

我要见她,就要穿过两层宫墙。虽然不远,但是扣除了视朝与政事,去看她的时间也就更少了。

宫城南面是焦黑一片,玉华殿这里却是桂叶成阴。

她一直专心地在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坛子里,用蜜糖撒上一层,再撒一层桂花。

“这是要做什么?”

她看也不看我,说:“无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帮她捧坛子。她也没有多理会我,随手就把东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宫女给我上了茶来,她坐在旁边陪我,却故意抬头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着她的侧面,她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下。

桂花浓郁的甜香从那些细碎的金黄花蕊中流滴,坐在风里迎香,细闻却好象不是香气,是浓冽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个人倾倒在酥软的浓香中。

“今年的桂花开得真是早。”我找个话题和她说。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们似乎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桂花的香气在这样微热的下午有形般蒙蒙袭来,把整个人湮染成中秋的黄色,融化不开,盈了满怀满袖的甜醉。

沉默了许久,终于我又开口问:“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后赏月吧?”

她还是淡淡地说:“何必,她也不会想看见我。”

我劝她说:“都已经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

“等郭家的事情一过,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说了我是个妖精,哪里有后宫之主愿意把我留在身边的?你母后这样关心你,以后我还不知道要埋在哪里呢。”

她居然会知道母后与郭家的事情。原来她每天在宫里,不只是在养兰花。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她淡淡给我一个背影,说:“你把我弄回来,还不如就杀了我痛快,我在这里反正是别人的鱼肉,后宫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觉得这句话刺耳,但是又不愿对她使什么脸色,就把头转向看窗外的桂花去了。耀眼的金色,夹在暗绿的宽厚叶片中,一直在流溢着那些馥郁的蜜甜香气。

她说得极是,我现在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母后哪里会愿意成全我们?

现在母后可以利用我对艾悯的喜爱,用来向郭家示以颜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后怎么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宫里?她怎么会把我们母子心结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边?

母后对别人的成见,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

也许她在覆雨翻云之前,早已经想好了艾悯的处置手法。

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覆辙,太后的干涉,往往能决定很多事。

我本来委实已经犹豫了很久,知道不应该和母后撕破脸,我也未尝不忌惮她在朝中的势力。现在朝中的局势不是很明朗,但时机也许接近成熟了。何况现在是个好机会,错过了,我再抓不住。

我可以十年前一样去赌一下。我和她若没有办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恋自己现在的身份。

况且,我已经不是畏惧母后的那个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责怪她说:“你要知道这是宫里,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随便点下头,说:“是。”

出了玉华殿,那些缠绵绕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渐渐淡了。

我上玉臵,看一看她的神情。居然无喜也无忧。

好象刚才那些话,她从来没有说过。

母后在延福宫内安顿下来时,殿前司已经把火发时形容鬼祟的人审察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个工匠来。

李灼解释说:“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

“那这个工匠是怎么回事?”母后放了手中茶盏问。

那工匠却并不惊慌,向我磕头,说:“草民有罪。”

母后在旁边不说话。他行礼毕,然后说:“草民明日就要出宫,今晚去检查最后的工序,然后发现崇德殿那边的火就烧起来了。草民想既然已经烧了,再烧几间也没人会发觉,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觉得此人说话太过顺溜,又这般冷静,倒似练习过多次,转头看母后的反母后却没有动怒,问:“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宫的住处?”

“正是知道。”人抬头看她,知道要被审问,索性先自己说了出来:“太后可还记得当年下诏在永兴营造浮屠的事?”

母后想了一想,问:“当时是姜遵主事吧?”

那人点头,说:“姜遵为了讨好太后娘娘,毁了汉、唐碑碣用来代砖甓造塔,工夫神速。于是太后认为此人不错,召他还京起用。”

“怎么了?”母后慢悠悠地问,也没有怒气。

那人又说:“当时有腐儒阻拦姜遵所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晒,回家后得急病去世了。”

母后终于一笑,问:“你的亲人?”

“并不是,是寇老的远房亲戚。”他正色说。

她微微点头:“寇准的……那么,又是谁叫你来的?”

“是草民怀一颗赤胆忠心而来,太后这些年在朝中挟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他神情终于激动,开始大叫。

母后对我笑道:“近来书塾多了,误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头看外面天色渐暗,回答:“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细商量。”

母后示意李灼带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刚到外面,却一阵混乱。

李灼又奔进来,向我禀报说:“犯人自尽了。”

我漠然:“怎么这么不小心。”

母后问道:“他的家世呢?举荐他进宫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于是说:“还是明日早朝再议吧。”

朝臣听闻此事,出乎意料地没有惊诧,只是一片安静中轻微的互相交换神情,似乎大多数人不想就事论事。

母后问:“众位大人认为应当如何处置此事?”

居然都不说话。

母后再问:“宰相认为如何?”

吕夷简站出来,躬身说:“此人罪不可恕。然则已经畏罪自尽。臣以为,当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后应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后,今皇上年已长,天意内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独掌朝政,太后为政多年劳苦,朝廷不敢再劳以繁务,愿太后免以临朝辛苦,可养颐以待长福。”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去。

这几句话早在我十九岁时,范仲淹已经在上母后书中讲过,不料再次听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母后微微一怔,然后扫了低头不语的众人,在目光在杨崇勋身上停了下,问:“怎么连枢密使都没到?”

“姚枢密身体违和,无法应诏入议。”吏部禀报。

此时钱惟演出列说:“臣以为,皇上年纪虽长,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时若仓促撤帘,恐怕朝事又旁劳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还是烦劳太后以待时机。”

母后低头思量,我本该来说点什么了,但是我并不说话。

母后的心腹,在朝中为势力所遏,象钱惟演这样的不多,况钱惟演当年被母后提拔为枢密使时,按理必加检校官,但朝臣为了遏制母后势力,仅以尚书充使。后来冯拯为宰相时,公开扬言说钱惟演把妹妹嫁给刘美,是太后姻家,不可与机政,将之请出。母后一点办法也没有。

朝中早已议定将钱惟演出为泰宁军节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现在还敢出来说话,与母后自然是关节不比寻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实上争取到先朝众元老台阁品位的并不多,说话算不了数,说了又有什么用?

我现在倒有点感谢我朝历来倚重文官裁决朝事。

难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赵元俨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来,抬头看了母后一眼,才说:“太后执掌朝政十余年,对赵氏江山功劳不可谓不大,太后当政以来,虽令出宫闱,但号令严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慑服。只是老臣近来觉得太后劳心劳力,益发憔悴了,这朝事烦琐,太后可及早请皇上担当,退居延福,此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万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点头,和悦地说:“好,本宫知道各位心思了,今日先到此,以后可以细议。”从帘后站起来就退到殿后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还是半途而废,一时满朝寂静无声。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说:“关于修葺事宜,就任宰相吕夷简为修葺大内使,枢密副使杨崇勋副之,发京东西、河北、淮南、江东西路工匠给役。细部由工部与户部商量行事吧。”

我现在住在延福宫的清和殿,回去时发现母后就在殿中等我。

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梧桐树,我觉得母后是老了,她的肌肤还只泛了一点细纹,可是她的神情却已经非常疲倦,似乎看过了百年一般。

她听到我唤她,回头对我一笑,说:“刚刚姚潍和在家中暴毙了。”

“是吗?”我在她旁边坐下。

她捧起茶盏,仔细看了上面的滴油痕迹在阳光中眩出的七彩色,然后抬头问:“那这样看来,京城的兵马现在要移交副使杨崇勋手中,掌侍卫亲军是张孝恩,现在延福的所有守卫则是殿前都指挥李灼?”

我点头,恭敬地问:“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吗?”

母后盯着我看了许久,说:“杨崇勋、张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母后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出了会神,又问:“只是大约那个工匠,是没有族人的吧。”

我低声道:“母后不用担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细打量我的神情,似乎找不到什么。于是良久,突然笑了,说:“那个赵元俨真是讨厌,自己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苍蝇了,竟敢说母后老了。”

我也笑了出来,说:“母后没有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样。”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叹了一声,“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经老了,到该走的时候了,还赖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问:“母后要突然撤帘吗?”

“皇上不用担心。”她缓缓说:“母后因大火受了点惊吓,精神不佳,大约要退居几日安养了。”

她对我微笑道:“延福宫是个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们坐在空旷高轩的宫里,博山炉内香烟袅袅,外面的蝉鸣一声急似一声。

殿内陈设用来避暑的冰山渐渐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点滴坠下,偶尔轻轻一声。

觉得此时的无声,就象小时候甜睡中,母后轻缓的脚步。

于是我觉得悲从中来。 

我出来时母后送我出延福宫,在玉臵旁说:“姜遵那个人,为治尚严猛,不过对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错。”

“是,孩儿知道。”

“母后身体不好,以后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里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这句话,以前父亲讲过的,当时我心中担忧极了,现在看来,原来是场面话。

而我是真心地对她崇敬:“母后比孩儿看事情要强很多。”

她听了,眉间淡淡带上一丝骄傲:“你父皇当年也这样赞许过母后。那时母后还年轻。宫苑里,哪个女子不是艳羡我……你父皇,当时被迫和我离别,眼泪鼻涕流了满襟,跟个小孩子一样。”

“现在想来,我人生最好的时候不是在朝堂上,而应该是那时。”她用手去抚玉臵上烟软的窗纱,转头对我一笑:“这些年,你不怪母后吧……你是知道的,我们都不过是被朝里两股势力拿来相互攻击,常常我们是身不由己。”

我点头,无语。

“昨夜那场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后,母后不知为何,突然万念俱灰……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我都已经六十四了。母后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在透帘来的绿荫中,她隔了窗纱仰头对我展眉一笑:“母后以后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国夫人喝杯茶。”

多年来这样强硬的母后,淡然拂衣而去,好象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间的事情,就这样无声结束。

离开母后,我一个人到宫城去,让车马在汴梁转了一周。

一路上看着外面的京都景象。我曾经看过无数次的东西。

有宝榭层楼,笙歌按乐,画桥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尽是园圃,车驾过高墙透漏的玉津园,我看到里面池塘倒影里显现出亭榭楼台。这样的园子,东京还有很多,药梁园、下松园、庶人园、养种园。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冈,现在暑气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边消暑,听歌女酥软地在轻唱晏殊的新词,隔水送来,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里梦里,慵懒天气。

集贤楼、莲花楼,快活林、独乐冈,盛暑中聚集饮宴,京城风气侈糜,只听到盆盏碰撞,觥筹交错的喧哗声。

沿街去的独轮车子上,准备着今晚又一个喧闹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升平的天下。

现在,母后居然真的全都交托于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里,我要如何去做?似乎没有人会记得遥远的燕云十六州,没有人关心塞外纵横的那些铁骑。

可我呢?我为什么要仓促接管这个天下?

我本来应该抗拒,而且恐惧,等待母后什么时候安静地将它交到我的手中。

刚开始,十三岁的时候,我是宁愿在步天台上,看那些斗转星移。

我的理想,不是这个朝廷,不是这个天下。可仅仅十年,我就已经完全改变。

现在我逼得母后借病离了朝廷,不再直接参与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几年的影响不会消失,还是会制肘着我。我一时把母后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没有平稳的过渡,朝廷里的势力没有交接就匆促了断,我往后的行事必然就阻碍重重,这以后恐怕会是我当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后顺理成章的朝廷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现在把艾悯强留在身边,以为自己已经安定,可到最后还是落得十四岁时的下场。当时我如此恐惧地饮下了那些以为是剧毒的清水,到结果却仍是徒劳,我才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要母后还在,我自己的爱情也许豁出命来也保不住。

若不是为了当时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会想要独揽这个大权。

我再也不要任何人来威胁我。

到现在终于几乎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与她,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孩子。可我恐怕我这样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却连看一眼都不屑。

到宫后第一个去见她。

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了,玉华殿却还没有掌上灯。

宫女在外面看见我,忙说:“我去回艾姑娘。”

她在宫里还没有正式名分,宫女也只好这样叫她。

“不用,我自己进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进内去,深殿里越发幽暗。

里面的砖地被冲洗得太过干净,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在这样微有寒意的秋天黄昏里,我觉得有点畏惧。

她一个人在殿里慢慢地走来走去,赤着脚,在光滑的青砖上,穿曳地的薄纱衣,那粉色在黑暗中浅得几乎分辨不出,与白色一样。她的头发长了,绸缎一样披到腰间,没有挽上去。

她不像人,像是一缕幽魂在这个大殿里,悄无声息地徘徊。

我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冰凉凉一块。站在那里不能出声。

她回头看见我了,于是说:“进来吧。”

她的声音在此时听来,与冰霜一样,又清又冷。

只是人间最美好的风景过眼的时候,她会在我身边,我看见繁华万象的时候,她也会在我身边。

可她心里和我看着不同的东西,甚至她根本不愿意和我一起看这天下。

那这人间,这繁华,这天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遥不可及。

她在我身边,心却不在。还不如就不要在。

要走的时候问她:“前几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吗?”

她这才想起来似的,让身边人取来,打开坛子,勺了一点盛出,那些花瓣的甜香实在浓郁,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递过来给我,烛火晕红,桂花金黄,瓷碟碧绿,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艳丽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心里突地一撞,层层郁恼就舒展开了。

我要后悔什么呢?

其实本就是自己这么多年的愿望,哪里关她什么事了?

这本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而她,现在是在我身边的。

我应当要心满意足。

我们坐在微凉的青砖地上,一起用小饼蘸着桂花糖吃了。

那浓郁的蜜甜与香气一直渗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来好象不存在了,明天也不会来,只有周围渐渐陷入幽静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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