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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二)

书籍名:《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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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河云骑桥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门。

我曲起两个手指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仆妇,看见陌生人,警觉地问:“你找谁?”

“艾姑娘是在这里吗?”我的视线从她的肩上越过,落在园子里一个女子身上。她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我,然后惊喜地把手里的花草一丢,从畦径中跑过来,想用她满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顿了一下又放弃了,看看我身后,失望地去旁边的池子里洗手,问:“不是从湛带你来这里的吗?”

我盯着她在水中显得雪色晶莹的十指,她漂亮粉红的指甲,说:“不是……他没有来,现在在母后那里。”

“那就是听到我的名声,所以过来的?”她有点得意地擦干手,拉我到园子里去,给我看满园的花草:“不错吧?从湛赞助我本钱,我养花,才两年,现在有些品种已经是千金难求了。我本来在家里就是学这个的哦。”

她伸手去轻轻地抚摩那些盛开的兰花鲜润的花瓣,狡黠地朝我微笑:“象这些,你们这里都是没有的,我骗人了,说这是海外的。不过我把它处理过了,不然被你们繁殖下就糟了。”

“你们那里的花?”我低头去看那些开着羽毛般唇瓣的兰花。

“这是鹅毛玉凤兰。”她介绍。

“你们那里一定很美。”我随口说。

她笑:“美什么啊,全都是废气污水垃圾,上班奔波,下班无聊。所以我宁愿到这里卖花了。反正宋朝已经连牙刷都有了。”

“你不是要嫁给赵从湛吗?那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这些花以后怎么办?”

我看她额上细密的汗水,试探着伸袖子帮她去擦,她也没有在意。

待我帮她擦完,她才说:“他是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情,找个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将来的变故却谁都不知道。”

的确,将来的变故,谁都不知道。我微笑着想。

“啊,对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帮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边的屋子去,把柜子打开,捧出一叠红艳艳的衣服来:“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没人帮我看好不好……”她低声窃笑。

我知道她是难以正式穿上这嫁衣了,所以心情非常好,点头微笑:“好啊,穿上看看。”

她抱着衣服跑到屏风后,然后又把头探出来警告我:“不能偷看!”

我把头转向外面,过了一会,听到窸窸索索的声音。

我忍不住回头看,在屏风后,隐约想象她在轻解罗裳。

淡紫色的衫儿,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绣青莲的罗带,细白麻的内衫。一一除下。

然后穿上大红吉服,原本可以饰以翟鸟,但现在因为尚未嫁入,只是披了金绣霞帔,并未有文绣重雉。把那些长长短短的头发全都盘成云鬟。

她出来站在我面前,带点羞怯地展示自己的嫁衣,微笑看我,问:“怎么样?”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仿佛她是我的新嫁娘,从今后要与我偕老。

慢慢走去,伸手去帮她整花钿,低头看她,她的脸被红色的衣服映得红红的。

我在她耳边,轻声问:“为何要嫁给赵从湛?”

她微抬头看我,微笑说:“他相貌这么好,才华出众,性子又温和。何况我在这里,一直都是他帮着我的,呵护照顾……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重病,身体一直虚弱。从湛每天都从家里给我熬好药带来,有一天下大雨,他为避雨而跑着进来,钩到门槛摔倒,膝盖鲜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怀里那罐药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我知道后狠狠骂了他一顿,他也只是陪笑。我知道以后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即使在我们那里,我也再遇不到这样的人。”

她抬头向我一笑,“所以就决定把自己嫁出去。况且除了他,我在这里还能有其他更好人选吗?”

“难道我不是一个?”我尽量轻描淡写地问。

她呵呵地笑出来:“小弟弟,你终于也学会开玩笑了。你以前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她伸手来揉揉我的头发,似乎我还是十三岁时的小孩子一样。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抢一个小弟弟哦。”

为什么会是玩笑?

难道我始终是那个长不大的,停留在你记忆中的小弟弟吗?

心里突然一股怒气冲上来。

她却牵着我的手说:“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从湛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待机会远离朝廷……我们已经商量好成婚后离开京城,以后在一个山水清幽的地方诗书消磨,养养兰花。你就成全我们?”

原本,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因为她在说他们以后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觉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没办法成全你们。”

她带着笑,用手把几络细发抿到耳后,微微偏着头看我。

我淡淡地说:“母后要把侄女嫁给他,现在已经召他商量了,只等诏书下来,大约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良久,雪融化一般慢慢消失,蒸发殆尽,脸上的肌肉却开始微微抽搐。

我忍不住叫她:“艾悯……”

还未说出什么,她已经倒了下来。

我把她架到桌子边,给她倒茶,茶水因为手的颤抖洒得满桌都是。

一连灌她喝了四杯,她才出了气息。

她把眼睛干涩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问:“太后的意思?”

我点了下头。

她惨然说:“这样。”

其他,再没有什么话。

我低声说道:“或者,赵从湛会以实相争……”

“何必……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过是人生与家人平稳,我又何必耽误他。”她恍惚着顿了好久,又说:“他一族人的命运全就系在这上面了……得太后垂青,以后便不用过这胆战心惊的日子,但若为这事抵触了太后,他们一家以后,就更难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她没有人色的神情,心里害怕极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凉,微微颤抖,却触不到脉搏的跳动。

心里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凶猛地向我扑过来,耳边幻出无数的呜咽。

我那轻轻一句话,到底能改变什么事情?

而她居然平静下来了,低声说:“何况,即使从湛与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后又如何面对他的家人?”我看着她,不知如何说话。

她木然地站起来,示意我回去:“你帮我对他说一声,我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对不住他了。”

我照她的意思走到门口,然后她伸手把门关上,我听到她重重靠在门上的闷响,我站在门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清脆的一声撕裂,那声音尖锐,让我心猛地一跳,仿佛那撕裂声是从我身体里传出的一样。

我用力撞开她半闭的门,她就靠在墙上,闭眼伸手到领口,撕扯红色嫁衣的绣沿,那晚霞状的衣服是轻容所制,生生地裂了数道大口子。整件红色嫁衣,全就毁了。

我此时心里一阵翻涌,扑上去抱住她。

她茫然地没有挣扎。

可我居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因为她把她的头抵在我的胸口,歇斯底里地痛哭出来。

那些眼泪针一样刺进我的血脉中。

回到宫里已是迟暮。

照例先去向母后报平安,母后对赵从湛的事什么也没有说,却问了朝廷事:“曹利用已降为左千牛卫上将军了,皇上还要贬他为崇信军节度副使、房州安置,恐怕于理不合?”

“当年的宰相寇准都可被父皇贬为衡州司马,枢密使为节度副使又有什么奇怪?”我漫不经心地问。母后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我恭谨地看着她:“那母后的意思,让孩儿收回成命?”

她又转头去看其他折子去了,说:“那倒不必,况且这也是吏部的考虑。现在东京兵马的枢密使,该是范雍顶替?”

“是的。”范雍很得母后的心,所以她点了下头。

我让伯方去召了赵从湛来,告诉他,她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说对不住他了。

赵从湛眼里居然泪水夺眶。

我本想问问赵从湛是否已答应,但是也罢了。

不如不知道。

几天后,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杀。

知道消息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怔怔好久,不过是失势而已,何必如此?

想来这个人是因我而死的。心里抑郁良久,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人。

仔细一想的话,似乎赵从湛的爷爷也是自杀的。

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打了个冷战,忙把它压下去。

官场上的人,似乎常常会比寻常人脆弱很多,一点风浪就能摧折一生。

再到安福巷,发现她在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里?”我诧异地问。

她停下手,转头看我说:“我要回去一趟……我只要走个十来天再回来,这里就一切人事皆非了。所有都全过去了。”

我没料到她又要离开,失声叫出来:“可是……可是你走了,我……这些兰花怎么办?”

她冷淡地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办,还管什么兰花?”

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在她那天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来,让她留下来的原因,始终只有一个。

我不是那一个。

我低声说:“你走吧,到三十年后,我们都已经忘记了,你还只过了一个月。赵从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却还在念念不忘,到时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刻骨铭心。你总是要熬过这一段的,逃走了后,又能如何?”

她如突然明白过来,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么,但,她好象在看着卑微的乞求一样。

然后,她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放回原处。

我开始跟着她学习照顾她的兰花。

虽然没有很多时间,但也学会了兰花浇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养到泛绿,不可从上面洒下来,要从盆的边沿浇起。有病害的叶片要及时除掉并烧毁。兰花喜欢朝阳,却不可以照到夕晒。泥瓦盆要在水里浸七天败火才可以用。她用的肥料是发酵豆饼,我一开始将腐烂的豆饼在水里揉搓过滤时,会因为受不住那气味而要逃走,但后来也习惯了。

夏天,打起芦帘遮阴,晚间撤走让兰花受露水。

冬天移入室内,在屋下地道生小火,减水量。

那个仆妇老是爱打听:“那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他不是少爷。”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那个仆妇在背后悄悄告诫她说:“姑娘要小心啊,我是过来人。看这人没有来历,似乎又没正事,常常穿这么光鲜到这里来,大约是个败家子,来骗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声。

所以,我倒有点感激那个仆妇。

赵从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丽、占城、邛部川都蛮来贡,我拣了几样东西送到麓州侯府邸----麓州侯是赵从湛父亲去世时的封赠----为贺。天下都知道赵从湛受太后皇上的圣恩甚隆,我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冠盖云集。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并不知道今天是赵从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赵承拱家里去了。算起来承拱是赵从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晓,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却已经出来了,神情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到了车上,她才说:“我本应把上好的那叶红葶拿出来的……可惜,从湛一直说红葶最得他心。”

原来承拱买兰花是送给赵从湛的。她在这样的日子,替别人准备自己喜欢的人与另一个女子百年的贺礼。

她一直转头看着外面,良久,才说:“这世上,哪有称心如意的事情啊……”

说着对我一笑,而眼泪却夺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粉色圆栾的指甲,终于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当时我以为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

那日回到宫中,伯方提醒我,母后对我的频频出宫有点不安。我才想到她,然后到母后那里想陪她叙叙话。 母后却不在。

我在那里喝了盏茶,然后随意踱到内殿去。

内侍似乎有点着急,但是我那天心情不好把他挥开了。

到里面一看,空荡荡,死寂。什么也没有。

只有屏风内挂了一幅画。

我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衮冕,穿青衮服,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红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龙红蔽膝,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杂宝玉。红罗襦裙,绣五章,青褾、襈、裾。配鹿卢玉具剑,系金龙凤革带,蹬红韈赤舄。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来是武后临朝图。

我盯着图看了一会,不置可否,当着内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来,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厉声说:“汝前日上书请依武后故事,立刘氏庙,但吾不作此负祖宗事。”又命当众烧毁《武后临朝图》,我才知道画是程琳所献。

这两个人趴在地上不住磕头。

母后才转向我问:“这两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与皇儿不善。皇上看,要如何处置?”

既然母后说是一念之差了,我还要说什么呢?我把眼看向宋绶,问:“那么众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绶出列说:“皇上,以臣之见,这两人区区小官,怎么可能敢上书挑拨?背后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点头。

群臣一阵波动。

只是上书还没有什么,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谋,又是一场大风浪。

母后的脸色异常难看,去年六月宋绶上《皇太后仪制》要端正太后朝礼时,已经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枢密副使赵稹力保才大事化无。

我料想宋绶大约会有段日子难过,立即把苗头转向:“母后看此事该交付于谁?”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说。

王随恭身道:“遵旨。”

母后下朝后,对我说:“皇上,母后有件事,要和你商议。”

我以为是今日朝事,随口道:“母后请吩咐。”

她迟疑了许久,才说:“从守永定陵的李顺容,近日生了大病,大约不行了,皇上要为她进个名号吧?”我说:“她为先帝诞下的皇女虽早早已经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劳,母后按自己意思办就好了。”她伸手将我衣上几根头发理正,然后问:“就封为宸妃,皇上认为如何?”

“好。”我漫不经心地说。 

母后叫身边人着手去拟诏。那人刚走,后面就有人来禀:“永定陵快马加急来人,李顺容去世了。”

“宸妃薨了。”母后对我说。

我想到她对我说的那一句,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争一个。

心下不觉竟为那李宸妃凄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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