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秘密
康熙二年，三月，早春。
不知不觉间，韦小宝已经让陆霜这个不明身份的少年在身边度过了将近大半年，八个月，二百多个日夜了。有人说过，信任是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韦小宝对说这个话的人抱有很大的敌意。对，就是敌意。当他若干个清晨后，能够默默无语的立在他的床前的少年安之若素的时候，他开始觉得自己恨这句名言了。
“醒了？”
“啊。”
看着眼前墨玉色的眸子静静地一动不动的看着韦小宝，韦小宝已经从最初的惊悚到现在的有些无奈却放任自流了。他总是怕他凭空消失一般守在他的房间里，即使，他早就有了自己的房间。可以看出，这个少年之前收到过良好的教养。他可以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家臣，也可以是一位可靠的护卫，亦可以是一位冷酷的暗杀者。
韦小宝不动声色的想着，眼神有些恍惚。糟糕了，他似乎有些习惯少年在他身边的日子了。他似乎有些……信任他了。
“小宝？”
“啊，没事，可能还没大醒。脑子有点不转。”把危险放在身边并不是韦小宝的习惯，终于，韦小宝下定了决心。前一天晚上，韦小宝趁着陆霜睡着的半夜，他能力全开，将少年的脑子里的记忆温和而不易察觉的全部翻阅了一遍。至于，为什么要“温和而不易察觉的探查”韦小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他这么做了。
本来，他以为可以就此了结一桩心愿。陆霜是去，是留也会有了定论。但是，奇异的是当他来到少年的意识里的时候，错愕的发现竟然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完整的空白。只有依稀几个，保护，小宝等支离破碎的词语。
韦小宝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了焦躁。这样的情况放在一年前，他还没有穿越的时候，他兴许会暗叹一声，兴致勃勃的庆祝自己终于碰到了精神系的对手，但古代是不可能有这样的高手。精神系的能力不但要靠自身的天赋，还有后天大量高科技的药物培养开发才能达到陆霜这样的程度。古代落后的医疗技术是不可能支持这个项目的。
那么，他想到了第二种可能。陆霜失去了记忆。但是，什么人能够在失去记忆的同时还能如此镇定，如此坚定不移的来到“韦小宝”自己的身边呢？韦小宝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能够在他的意识里比任何所有的一切都重要？
思及此，韦小宝不由得再度打量起陆霜来。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面上白皙俊美，见他看过来，一向面无表情的脸部线条一下子变得柔和无比，一瞬间整个人都似乎柔软起来。粉嫩的唇微微扯开了角度道：“小宝。”自己这个身体在他心里一定很重要吧？可惜，不知道灵魂换了一个之后，他是否还在少年的心里那么重要。
韦小宝无声无息的叹息起来。那么他的不善言辞，他的面无表情，他的微微的不安和茫然都能解释的清楚了。
自此，韦小宝彻底的放下了心防。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少年更令人怜惜的。于是他一反常态的轻笑了起来。“啊。陆霜。”
少年有些受宠若惊。几个月以来，韦小宝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陆霜并不是傻子，但是他却不知道如何表达。他每每看到小宝和韦大娘那粗暴简单却有感情的互动方式都很别扭，就好像他与他们之间有一堵墙，他们在里面生活，而他在外面看着他们，感觉非常糟糕，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善于抱怨的人，即使想，他也不知如何说起，也不知怎么说。
“小宝？”他快步的凑到韦小宝的身边，眼前的人虽然是个还不过十岁大的孩童。他却想要依赖他，想要信任他，想要全心全意的将他保护在身下。
他记得自己刚刚醒来的时候，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保护小宝这么几个字。第一眼看到眼前放大了的精致的好像仙童的孩子时，他就肯定，他是他的小宝，他生来就是为了保护他而存在。
当孩子用糯糯软软的声音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一瞬间头痛欲裂，他想不起来。他一下子手脚冰冷了起来。他不知道。慌乱中只得瞎编了一个名字，陆霜。霜……这个字他是有印象的，念出来的时候，他觉得似乎记忆里有什么涌动了一下。
“我想吃汤圆。”韦小宝眯着一双勾人的丹凤眼笑咪咪的道，软软的身子靠在他的怀里，高温烘烤着陆霜的理智。
陆霜愣了一下，随即满心欢喜了起来。一双手在身边掐的死紧。他想要抱抱他，却怕把这软绵绵的孩子弄伤了碰疼了，一颗心脏扑腾扑腾的大声跳动着，仿佛被施了什么法术一般。这是第一次，韦小宝在想他撒娇。他很高兴，尽管现在是阳春三月，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吃汤圆的日子。但是他还是满心欢喜的应了。“好。”
京城里来了消息，判决下来了庄家一案满门抄斩。消息传来的时候，正巧陆霜一双白皙的手捧着莹白的瓷碗喂韦小宝吃汤圆。
虽然才不过三月底，早过了吃这个的时候，可惜挡不住爷想吃，也挡不住他身边有个百依百顺的陆霜君。于是，和面，搓汤圆，起锅。弄了半天才刚刚盛出来，盛到白釉彩的碗里，也不知道是因为瓷好还是人本身就长得好，细腻的白瓷将那修长的手指衬得更加的好看了。不过，当韦大娘惊慌失措的奔到后原来嚷嚷这消息的时候，陆霜的手被吓的狠狠地一抖，一碗汤圆就贡献给了大地。
“陆霜！”这几年韦小宝出落得越发的出色了，只是他的气质过于傲气逼人，有些让人觉得难以靠近。他一双凤眸微微眯起，眉毛挑了起来。“怎的手这么不稳？！”只这一个动作，便有些瑰丽了。
“是。”陆霜立刻转身从锅子里盛了一碗，再度端到他的面前。“小宝，吃。”
韦小宝点点头，这才满意的笑了笑：“怎么回事？”这句话问的是韦春花。
冲进院子的韦春花被韦小宝大爷似的问话弄得胸口滞了一下子，随后的话全咽进了嗓子眼里，半张着嘴半天没了声音。过了半晌才抖啊抖的指着韦小宝的鼻子骂道：“你……你个兔崽子……”
“娘，究竟什么事？”眼神忽然变得凌厉，气势一下子铺散开来，越发显得人贵气无边了。
韦春花只觉得胸口更加憋闷，长吸了一口气默念了几遍菩萨经才将邪火压住，悠悠道：“庄家满门抄斩了。”
嗯，汤圆不错。“哪个庄家？”韦小宝就着陆霜捉着帕子的手，擦了擦，漫不经心道。他心里只有□，陆霜，韦春花这几个人，其他的人只要不犯在他的头上他是没有心思多余记的。
“就是那个庄家啊！”韦春花拔高了嗓门。“我相好他们家。”
这回轮到韦小宝噎住，“那个管家？不是早断了么。”
“……”韦春花面色有些不逾。“断是断了……”
韦小宝皱眉，这可不是好现象，话中有话啊。“怎么？你还干嘛了？”他防备的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之前还夸过她会审时度势，说断就断，怎么现在一听到满门抄斩就心软了？他们是小人物，更何况庄家《明史》一案历史有名，他们根本无法阻止什么。最多，他可以让他们好走一程，亲自在前一天晚上快速干净的送他们离开，而不是在第二天像个牲口一般被围观着斩首。
“呃……”
“韦.春.花.”韦小宝咬牙切齿道。他完全可以想象他娘亲欲言又止背后代表着无穷无尽麻烦的热切眼神。
“呃……就是庄家的小少爷嘛……”
眉头一挑，“庄家小少爷怎么了？”韦小宝有些疑惑的在记忆中搜索着。“我怎不记得庄家有个小少爷？”他的记忆力一向不错，他敢肯定庄家只有一个男丁。
“庄家小少爷你不知道啦，是个可怜人，据说生下来就没有筋骨，只能躺在床上。”
“……然后……”韦小宝几乎算是可以咬牙切齿了。
“我知道这事不该我管，可是……他很可怜有那么小，跟小宝你差不多大……我一时心软……”
“怎么？你给报回来了？”韦小宝有不好的预感。
“是啊……”韦春花接话接的很溜。
韦小宝当时立刻就怒了，转眼想了想笑了，“娘，我可不记得你是这么善良的人啊。”
“哎呀，还不是那个小鬼长得太好看了，年龄又够，我想着养上一两个月□□，等出落得再漂亮点转手卖给小官楼的杨妈妈啊。我以为捡了个便宜，你想庄家的儿子啊，肯定细皮嫩肉的养着。当时庄家少奶奶说白给的不要钱，我就开开心心的把他接回来。谁知道是个赔钱货，不能动的废人。怎么接客？！”
“什么？！”
“而且满门抄斩啊……要是朝廷知道我们窝藏钦犯，就完蛋了。”韦春花吓得脸上的粉都快要掉下来啦。“小宝啊……你主意多，帮娘想想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窝藏朝廷钦犯，私自买卖人口……赎罪并发，死罪。”韦小宝凉凉道。“谁让你贪小便宜，吃大亏了吧。”
“啊？！我我我……我退他不行么……”
“早就晚了。庄家都没了，你退什么啊。再说，你不也说了么，庄家也没收钱不是？那就没有字据，凭什么说他是庄家的小少爷？妓院买卖人口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孩子叫什么？”
“……额……庄裥，用不用改名？”不愧是做老鸨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用，整个扬州城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庄家有个小少爷叫庄裥，谁会知道？再说知道的那些早就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没人会捅娄子了。”
“那他……”
“你什么时候买下他的？多大了？”
“年前七八月份的时候吧。”韦春花抹了抹眼角，战战兢兢道，她儿子什么都好，做事又有条理又清楚，只是气势越发的骇人了。“年前大概十二吧。如今大概是十三了。我想着，在不行就老了。”小官一般是十一二岁或者更小进阁□，十三四岁的时候开 苞卖身。如今这孩子已经十三岁，已经有些大了。
韦小宝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整好是追查反贼那几日。怪不得那日他老娘拼了命骂街，原来是因为这个心虚啊。当时也正好陆霜来，他也心虚，结果居然没发现她的异常，让她这么蒙混过关了。
“你怎么都不验货？”韦小宝虽然知道埋怨也晚了，但仍然忍不住教训道。
“你当老娘傻啊，老娘派二牛去验了，结果那个王八蛋只顾着对庄家小少爷流口水根本没说过他是个瘫子！！我这不是把人刚接回来就有人要搜查，我记着堵那些官兵的口，也没来得及照面就让他们把他抬到后院去了。等老娘把前厅都弄好了，回来一看才知道是个赔钱买卖，再找上门的时候，人家说了一锤子买卖，不能反悔。说什么死活也不见咱们了，我有什么办法？！”
“那还白养着？！”韦小宝知道这么说缺德了点，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清闲了一阵子，居然又闹出事来。
“……老娘手上还没出过人命呢，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少出馊主意！！你老娘我还没这么狠心，好好地一个孩子……你说这瘫子真不能接客？”韦春花前半段叱道，后半段便已经转脸变成了媚笑。“小宝啊，给我想想办法吧啊？”她的儿子最近越来越有本事，不仅出了几个妙计让□生意更上一个台阶，而且隐隐已经有了老板的风范。她这日子也越来越有盼头了。
韦小宝算是明白了，韦春花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和着还不死心？“接客？！”韦小宝阴阳怪气的笑了笑。“那要看看瘫成什么样了。”说着起身，“陆霜，我们走。”
“哎哎哎……干嘛去啊？！”韦春花慌忙赶在一边拉住她的宝贝儿子。别不是因为她惹了大麻烦，打算把她丢下不管了吧？
“能干什么去？给你验验货，看看那‘白来的’还能不能接客。”韦小宝翻了个白眼。甩开她的手。“吃了这么个亏，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贪小便宜。”嘴里教训着，脚下的步子却一刻也不停的朝后院走去。“关在后院哪里了？”
“呃……最北边的厢房里。”
“……最阴的那间？”
“对。”
“……没死真是他的幸运。”韦小宝身子一顿，懒懒的接道。一瞬间他的桃花眼阴郁不明。韦春花以为他将要发作起来，本有些害怕的，却没想到最后是这么平淡的一句。也没有接话站在了一旁。
韦小宝看了看她道：“你走吧，我去看看，你买他的时候，谁还知道？”
“只有庄家管家和二牛。”
管家斩都斩了，也不会说什么了。“去账房支五两银子给二牛，让他别乱说话。”
“好。”
看着韦春花远去的身影，韦小宝满心阴郁。瘫子，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陆。一个瘫痪病人的生活是正常人不能想象的辛苦的。照顾了陆那么久，他深有体会。而且这里是古代，医疗条件更是糟糕，一般人家根本养不活这样的孩子。看来那个庄家的少爷定然不招人待见至极，不然怎么会让一个管家分文不要的偷偷卖了？他了解那个管家，绝对不是个胆大的人，那么这孩子大概是庄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属意处理掉的“残次品”吧。每个大家族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肮脏秘密，这个刚好被他们碰见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