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页
叶孤城嘴角勾起一抹赞许的笑——尽管他一直就知道花满楼聪明绝顶，其智慧绝不会输给自己或是陆小凤，但真当他说出这番话时，叶孤城心中仍然不免感到欣慰。
花满楼扭头对上叶孤城所站的地方，突然问道，“你笑什么？”
叶孤城唇角漾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却故意反问，“我笑了吗？”
花满楼微笑点头，“是的，你笑了。”末了，又补上一句，“或者你面上没笑，但你心里在笑。”
叶孤城稍显惊讶的转头看向花满楼，口中却不答反问，“我心中为何要笑？”
花满楼含笑摇头，手中扇子轻悠摇曳，“这个，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你在笑。”
叶孤城终于朗声笑了起来，眉目之间的温柔如流泻的夕阳，暖透人心。
第一次听到叶孤城这般毫无顾忌而肆意的笑声，花满楼不禁一愣，除了面容怔然的对着叶孤城，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叶孤城身上所散发出的那股清新而干净的味道，花满楼能断定他是一个长相极为俊逸的男子。虽然他看不见他的容貌衣着，但每当闻到那抹淡而透澈的雪花气息时，他都不由自主的想到白雪——天山上常年冰冻，不受世间任何尘埃渲染的白雪。
这样一个出尘而俊朗的男人，笑起来时，该有多么好看。
花满楼突然有些失落——这是他二十二年以来的第一次失落。
他自七岁失明后，便从未有过自怨自艾，也不会憎恨苍天的不公，无辜夺走他的眼睛。而此刻，他多么希望能让他暂时恢复光明一刻钟——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可以让他看一看，那个如雪一般清新干净的男人，笑起来时是多么的引人瞩目。
花满楼眼睛被一片黯然覆盖，昔日明亮的光点此刻有些灰蒙蒙的。
叶孤城注意到了花满楼情绪的低落。虽然那点低落微乎其微，几乎瞧不出什么，但他还是从他微垂的眼睑里看出了一丝端倪。
“花公子。”叶孤城收起笑意，面容再度回复到最初的那般淡然无波，“今日在商丘再住一宿，明日回桃花堡如何？”
花满楼的情绪收敛的很快，只不过是顷刻间的时间，那抹幽然便被他完美无痕的掩饰了过去。
“哗”地一下收起扇子，花满楼手指抚摸着翡翠坠玉，笑问，“怎么，今日还是红丝结褵节？”
叶孤城眸子里燃着明亮光点，颔首道，“是有两日。不过今日我们不需要再去月老庙。只不过想在此再留一日罢了。”
花满楼微挑眉头，手指拨弄着扇骨一寸寸展开，反手握着扇端优雅一转，扬头笑道，“好。”
叶孤城原以为花满楼会有所推迟，或者拒绝，却不想他一口便答应了，着实有些诧异。
花满楼也不解释，笑着走至林子深处牵来马匹，翻身坐上，两人扬长而去。
花满楼心中本记挂了陆小凤还在桃花堡等待的事，但叶孤城提出要再留一宿时，他却脱口而出的答应了。“好”字才从口中逸出，花满楼便有些后悔起来。
因为绝灵岛的事，落雁已经中毒，青儿也有家归不得，陆小凤更是四处奔波，而自己却要因为商丘这可有可无的节日而多留一日。
花满楼也觉得自己这么做确实有些任性，但叶孤城提出时，自己想留下的心似乎又更多一点，才导致他不顾后果的答应了。
一路上，花满楼都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两人回到酒楼后，叶孤城说的话他也没注意听进去。
叶孤城已经走到楼梯的一半，见身后之人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便停步回头问道，“花公子，你有何事？”
花满楼这才回神，一脸茫然的对向叶孤城，“什么？”
叶孤城微微一笑，再度问道，“花公子，我在问你，你是否心中有事？”
花满楼笑了起来，一排整洁的牙齿暴露在空气里。
“叶城主误会了，在下没有心事。”花满楼道，“只不过刚才走了神而已。”
叶孤城微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着。
两人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叶孤城在自己的房门前站定，见花满楼推门正要进入，便道，“花公子可会下棋？”
花满楼一怔，随即微笑点头。
“好。”叶孤城笑道，“今夜乘月对弈，如何？”
花满楼含笑应允。
两人取了棋盘到后院，只见月影朦胧，细碎的银光从大树的枝叶间迷蒙洒下，给树下的石桌石凳染上一层流动的光彩。
叶孤城和花满楼对面而坐，摆上棋盘后，两人各执一黑一白二子，花满楼捏子率先下了第一步。
“今夜月色甚好。”叶孤城下了一子后，道。
花满楼抬头面向天空，似乎是在感受着月光朦胧洒在面上的柔和。
“很美的月色。”花满楼点点笑意仿佛蔓延在夜空里的星光，温柔婉约，“只可惜，我看不见。”
花满楼唇畔的笑意流转着淡淡的悲伤，就好像是夜幕下明朗闪烁的星子忽然失去了光芒，寂寞淡渺。
叶孤城心一紧，看到花满楼这般，心中无端涌起一丝心疼。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花满楼随即起笑，爽朗的神色与方才大相径庭，“我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感觉得到。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是需要用感觉才能体会的。我不觉得我这个瞎子活得比别人痛苦，反而在我看不见以后，过去很多我用眼睛未看到的东西，现在都看到了。”
“那陆小凤呢？”叶孤城执子落在四方格子上。
“陆小凤？”花满楼反问。
“你看到他了吗？”叶孤城话意有话的再度问道。
西门吹雪
花满楼微微一怔，随即回神笑了起来，“自然。”花满楼回答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叶孤城这个问题有何需要避嫌之处。
“陆小凤是我的至交好友，他一直都在我心里。”花满楼笑言，“即便是我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得到他。”稍作停顿，花满楼捏子置于棋盘上，又道，“我曾触摸过他的五官，而他的气息我也一清二楚，所以不管他怎么变化，我都能认出他来。”
意外的，叶孤城并未有任何神色变动，起初抿成一线的唇角也不由得挽起一抹淡淡的笑。
“很好。”叶孤城搁下一子，将花满楼所属的黑子拿出了两粒。
花满楼不太理解叶孤城所说的“很好”，究竟是指他和陆小凤的情谊很好，还是别的什么。
但话到这里，也不需要再问了。
很多事情，通常不需要太清楚。太过清楚，反而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这个比较敏感的时刻。
两人对弈片刻，月影愈发朦胧起来，树梢随风轻轻摇动，在寂静的夜晚发出“沙沙”的声响。
叶孤城抬眼看了一眼对面那笼着月光的俊美男子，心中一动，再度问道，“陆小凤好吗？”
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传入花满楼耳膜，引得他眼睑微抬朝对面那人弯唇一笑，偏头道，“很好。”
感觉到叶孤城似乎有些不甚满意这个答案，花满楼遂补充道，“陆小凤喜欢喝酒，欣赏美女。他重情义，但又总和女人纠缠不清。表面看似对很多事都漫不经心，但却十分在意。和他在一起，总能遇到十分稀奇的事，但又能逢凶化吉。”
叶孤城深邃的黑眸宛如大海般，微波荡漾，“你很了解他。”
花满楼唇边漾起一抹笑，暖暖的笑意宛如阳春三月里的微风，抚人心肺，“很了解。就如同了解我自己一般。”
叶孤城不再接花满楼的话，却转过话题道，“西门吹雪呢？”
花满楼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思忖，随即消逝不见。
叶孤城很惊讶花满楼去评价西门吹雪时，竟花了一小段的时间去思考。他以为，西门吹雪比陆小凤更易了解——至少前者是有着单一性格的男人。
“西门吹雪剑法超绝，有着以剑术为生命的最高追求。”花满楼道，“但因他生性冷僻，朋友极少，所以大多时候给人无情、冷漠的感觉。但是我想，他一定是寂寞的。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寂寞，并不是一个知己好友，一把旷世古今的好剑，能够填满的。”
听完花满楼的话，叶孤城面上的冷漠全部消失不见，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如今布满温和，冷峻的线条也早已柔和许多。
叶孤城并未指出花满楼的回答到底是不是对的、好的。甚至于，他没有再接花满楼的话。
一时间，两人沉默不言，只有树叶摇动发出的声音在空气里来回悬宕着。
许久后，就在花满楼以为叶孤城不会再开口之时，那人却又问道，“那我呢？”
花满楼捏子的手一停，抬头道，“什么？”
叶孤城精锐的眸光直直看向花满楼，目光冷冽淡漠，然而噙在眉眼间的柔和却不似目光那般绝冷。
“我又如何？”叶孤城问。
花满楼仔细思忖着，叶孤城也不催他，只一副饶富兴味的模样盯视着他。
半晌后，花满楼才踌躇着开口，“或者，你有着陆小凤的重情义，也有着西门吹雪的冷漠无情。你的剑法一流，却又不甘于平凡。你冷酷、孤傲、寂寞，所以你不看重生命，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花满楼说这些话时，有着一丝犹豫。
他并不觉自己评价的叶孤城是正确的。至少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以来，花满楼能感觉到叶孤城的身心俱冷，却又仿佛带着一触即燃的火光。
说完这些，听见叶孤城未置一词，花满楼补充道，“其实我并不了解你。或者说，你比陆小凤和西门吹雪更难看透。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外在将你的内心掩饰的很好，所以我无法正确判断出，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叶孤城没有说话，只拿深邃的双眼静静审视着花满楼，脸上仍是不变的深沉。
花满楼清楚的感觉到叶孤城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脸上，冰冷，却又含着一丝莫名的光。
“我并不难了解。”叶孤城收回目光，捏着一粒白子的手指却不由得重了几分。
花满楼嘴角抿着一丝笑意，温润如玉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俊美异常，“或许。但你若不愿，谁都无法了解你。”
叶孤城眼底飞速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点，抬眼看着花满楼道，“若是，我愿意让你了解，又当如何？”
叶孤城的问话闯入花满楼脑海，惊得他瞬间抬头，一瞬也不瞬地面向对面那人。
叶孤城无视花满楼诧异的神情，神色自若的将一粒白子搁在了四方格子上，“我会让你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生冷的脸庞上毫无表情，仿如雕刻般冷漠僵硬，但话语柔柔，却若暖春里的风一般，“那只限于你。”
花满楼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并未正面回应叶孤城的话。
叶孤城也只是继续下着棋，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花满楼心中确实难以理解。他疑惑的并不是叶孤城愿意向他敞开心扉的那句话，而是——这个孤高冷傲的绝世剑客，为何偏偏会选择自己？
他是白云城主——一个高处不胜寒、逍遥白云间的白云城主。他的天外飞仙堪称武林第一剑，他是和西门吹雪齐名的剑客。他追求的是古往今来最至高无上的剑法，而为了能达到剑术的最高峰，他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外在情感。
花满楼在心中自嘲般笑了笑。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吸引叶孤城的地方。
同是男子，就性格而言，似乎陆小凤更加讨喜一些。而论剑术，西门吹雪才是那个和他有着共同追求的人。自己，只不过是独立花荫处，笑看红尘间的闲客罢了。
花满楼并没有傻得去问叶孤城为什么，为什么会独独选择自己？
这个问题不需要问，即便是问了，叶孤城也未必会回答。
这世间，很多事情是问不了，也给不了答案的。
叶孤城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会选择花满楼。
身为白云城主，万人之上，只要是他想，俊男美女自然不缺。而相比较起来，似乎陆小凤和西门吹雪也比花满楼更加惹人瞩目。
陆小凤是一个有着多面性格的男人，西门吹雪的剑法是这世上唯一能和自己一较高下的。但花满楼……那个心思敏锐，乐天宽容的君子，就好像一块璞玉般，透过那层朦胧屏障，闪耀着绚丽的彩光。
叶孤城从来都不会主动去追寻感情。他认为在剑道上，不必要的情感会让他心有羁绊。有了羁绊的剑术，称不上是绝世的剑术。所以这三十年来，叶孤城的生活很单调，没有一丝的情感起伏。
不追寻，但不代表没有。
叶孤城不主动，也不避忌。当看到花满楼第一眼的时候，叶孤城就知道，羁绊会从此在他心里埋下晦暗的种子。
越长时间的相处，那枚种子便破土而出生长的越快。
当心中确定，那人就是花满楼，当杀意渐退时，叶孤城十分理智的接受了。虽然过去曾不止一次想要杀死花满楼以除后患，但在如今看来，他却很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做。
他无从解释为什么这个人就是花满楼，换做别人不行。但很显然也很肯定的是，确实就是花满楼了。
一夜的对弈，让花满楼和叶孤城的感情似乎又增添了一分。
送花满楼回房时，注意到他含笑点头，伸手摸上房门轻轻推开时的动作，叶孤城眸光一敛，心中暗想着，或许是该做什么。
次日两人策马赶回桃花堡，才到大门口，青儿便飞奔着迎了出来，立于花满楼的马旁笑靥如花道，“花公子，你回来了！”
花满楼翻身下马，笑问，“青儿，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