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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前事竟(二十二)

书籍名:《入魔》    作者:白衣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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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有短暂的沉寂。
  叶白突然开口:“叶尘也跟你一样?”
  叶十三居然很快回答:“没错。”
  “你们打算干什么?”叶白直接问。
  叶十三也直接回答:“我打算找你,他有其他想法,至于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他现在在哪里?”叶白问。
  这回叶十三沉默了一下:“你过来,我只对你说。”
  叶白看了叶十三一眼,转向傅长天问:“知不知道叶谦的夫人生前最常去哪里?”
  “夫人是你娘!”叶十三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跳起脚来。
  谁都没管他,傅长天一听叶白的话题就转身询问跟在身旁的人,一个之前就是丞相府下人的老人低声说:“丞相夫人平常不太出门,每次出门也就是去附近的寺庙进香……”
  “哪一间寺庙?”叶白问。
  “是圆法寺!”之前回答问题的人忙说。
  叶白一点头,室内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本来还站在身旁的人已经掠出房间,只一个呼吸,就连脚步声都细不可闻了。
  闻人君径自收起黑匣子,对傅长天说:“把他安排好。”又跟着走出房间,对呆在院子里团团转悠的冰火兽说,“跟我走。”
  冰火兽大吼了一声,周围除了傅长天与闻人君,人人脸色发白。
  傅长天指了身旁的两个人让他们带着叶十三下去休息,又指了两个人把闻人君带往早就准备好的院子去,自己则怎么想怎么不放心,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就点好了人,亲自带对往圆法寺的位置赶去。
  而这个时候,叶白已经见到了叶尘。
  经幡自半空垂下,烟雾让端坐高台的菩萨眉眼越见柔和,盘腿坐在蒲团上的人背对着叶白,银冠束发,长袍织金,卓尔不群。
  已经来到寺庙前院的叶白脚下一踏,乍看上去跟平常走路没什么两样,整个人却一下就踏入室内,凭空移动近十丈。
  盘坐在地的人听见了声音,笑起来说:“我想着叶十三那家伙也差不多该忍不住了……”他随意地伸个懒腰坤坤身体,手一撑膝盖,自地上站了起来。
  这是叶白第三次见到叶尘。
  像蛇蜕皮蚕破茧那样,褪去了前两次的柔顺与沉默,这一次的叶尘与叶白面对面站着,单手扶剑,神情慵懒又邪气。他扫视叶白一圈,微笑着松开了扶剑的那只手,并将双手平平举起,说:“在你面前玩剑就跟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一样,未免太过无趣了——”
  “我们来好好聊聊吧,聊聊你的过去——我叫你叶白,不介意吧?”他礼貌地询问,又指着自己的脸笑道,“还是这个名字更亲切一点,你看,我都当了你这么多年的替身呢。”
  “是叶谦?”叶白问,他的目光掠过桌案上点着的长明灯上的名字,又问,“还是薛善水?”
  叶尘笑了笑,做个出去说的手势,当先往寺庙后面的山崖走去:“两个都有,你毕竟是相爷的孩子,身上还有隐秘,相爷宝贝你,当然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让你上,早早就在全国搜罗样貌相似的孩子给你当替身了……不过这个提议,最开头不是相爷想到的,是由夫人提出来的。”
  叶白没有说话。
  叶尘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失笑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好奇?”他还真有点怕对方直接转身走了,也不等身边的人接话,就继续往下说,“从全国范围内寻找和你相似的孩童是第一步,第二步,夫人对相爷说,她不能见你,但希望这些和你相似的孩子能够代替你承欢在她的膝下,聊以慰藉。”
  “作为一代枭雄,相爷不能也不屑拒绝自己唯一爱过的女人的要求。所以我们——一共二十六个孩子。”叶尘对叶白说,“当时长达两年的寻访里,一共找来了二十六个孩子,这些孩子要么样子和你像,要么身形和你像,当然在之后的数年里,这二十六个孩子要么因为身材样貌的变化,要么因为其他的原因,陆陆续续都离开了,最后也只剩下不足十数。”
  “先接夫人那一边。”这一回叶尘不再等叶白的回答也不再看叶白的神情,直接往下说,“我们被相府的人接来,夫人又对相爷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我们除了学习各种武艺知识之外,还会轮流到夫人身边陪伴夫人。”
  “夫人非常温柔,也十分聪敏。”说到这里,叶尘微微一笑,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些慨叹,“我们这一群人那时候最小的也有十岁了,夫人并不避讳我们是替身这一件事。她有时候会看着我们出神,但更多的时候,她给我们裁新的衣服,带我们吃好吃的,教我们读书写字……甚至会帮我们打探家里的消息。”他的声音转低,“撇开这几年间陆陆续续被清出去的人,剩下的十三个人里头,哪怕再忠于相爷,也对夫人心怀感激。这中间以叶七和叶十三为最。另外,在‘叶尘’这个名字之前,我在众人中排行第二。”
  从后门离开大殿,又经过一片竹林,两人在只得一掌宽的峭壁边快速上行,如履平地。
  山巅已遥遥在望。
  叶尘的声音并没有停:“你应该还记得你跳下浊江的那一年吧?那一次你之所以这么顺利——”两人同时落在树木郁郁的山顶。叶尘侧头看了叶白一眼,“不能说是我们的关系,毕竟浊江湍急,你自顾自地往底下一栽,别说相爷的人,哪怕被夫人吩咐了的我们,也没能及时拦住……说起来叶十三是不是跟你说了诸如什么‘你真的忘记了’这样的话?”他笑了一声,“别听他胡说,他当年年纪最小,对事情一知半解的,当年我们是能够见你,夫人也确实托过我们给你带话,但就我所知,真正给你带话的可不多,你有听进去的,估计就更少了——这件事其实也是夫人的试探之手,”他叹了一声,“真正有带话的,表面应承实际没有的,连表面都极为犹豫的……最后,在你第一次离开丞相府之前,夫人只对三个人说过这句话。她说求你们帮帮我的孩子。”
  “他们是叶一,叶七,还有叶十三。”
  “叶少爷,”叶尘突然伸手一指前方,房舍在树林中隐隐绰绰,“你要不要进去看一眼?厅堂里挂了一幅夫人的画像,里头还放了一些夫人留给你的东西。对了,叶少爷……寻公子。”他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微微笑起来,“这个过来找你,一半是因为叶十三在调查出你的事情之后死活要过来,另一半嘛,我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忿,凭什么夫人对你日思夜想,凭什么相爷对你百般宝贝,凭什么我只能是你的替身——?”
  “但现在想来,我就算万般不如你,总有一点比你强。”他对着前方的茅庐说,“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寻公子,你说是不是?另外,之前两次见面都是一个小玩笑,万望寻公子不要太当真。”
  “说完了?”叶白终于开口。
  “马上,就剩最后几句话了。”叶尘说,“你掉入浊江之后,夫人忧思成疾,很快露出下世之像。相爷也雷霆震怒,处理了一批人,又把剩下的全部派到边境去,最后那一批人中,只剩下我和叶十三了。这次回来……”他眼眸一转,周身的邪气忽然尽数收敛,仿佛又变成最初见面时候沉默温和的男人,一字一句全是诚恳,“寻少爷,我知道你早就不再理会江湖中的事情了,这次之所以会下山,也是因为我和叶十三的计划。但我们之所以弄出这几桩事情来,主要是想跟寻公子说一些过去的事。”
  “你想说什么?”叶白平静问。
  叶尘不再虚言,直接干脆说道:“这次是我带了外族之人进来,希望寻公子不要插手这其中的事情,以免同室操戈,叫夫人在天之灵不得安心。”
  他等了等,没有听到叶白的拒绝,便微微一笑,说了最后一句话:“叶十三估计不会回来找我了,日后就请寻公子多多关照那个家伙了。”
  等傅长天带人来到圆法寺的时候,还没走进大殿,就看见叶白抱着一个极大的包裹从山上走下来。
  这个包裹几乎有叶白整个上半身那样大了,傅长天顿时一愕,连忙指示身旁的人上前帮忙拿东西。自己则走到叶白身旁问:“大人,叶尘是否在这里?”
  “他已经走了。外族之人是他带进来的。”叶白两句话将事情带过,看着被人拿走的包裹,短暂地沉默之后,绝少地加了一句,“小心点。”
  傅长天怔了一怔,连忙吩咐:“听见没有?都给我注意一点!碰到了什么小心我剥了你们的皮!”他转向叶白,“大人,这里头是……?”他本来没有指望叶白回答自己的。
  但叶白回答了:
  “衣服和信。”
  放在圆法寺山顶的,除了一副挂在中堂的肖像画之外,薛善水留给自己孩子的,留给叶白的,只有一套套衣服和一张张信件。
  一个母亲对孩子永远说不完的话。
  一个母亲对孩子永远织不完的思念。
  叶白回到丞相府的时候,闻人君正在房间里看书。
  房门被推动的声音响起,靠坐在窗边的人按下书本抬起头:“回来了?”
  “嗯。”叶白将手中巨大的包裹放下,同时放下的还有一幅卷起的画轴和一匣子的信件。
  闻人君的目光先落到画轴之上。
  叶白没有说话,但动手将画轴打开:已经泛起黄色的画布徐徐绽开,几笔墨色勾勒,微胖的女人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但再温和的笑容也吹不散她眉间的愁绪。
  叶白只将画轴放到了一半就不再继续卷开。
  闻人君帮着叶白将画轴再仔细地卷起来,他没有说画上的女人,却跟叶白说了叶十三的事情:“我刚刚问了问叶十三怎么认得你,他说是顺着叶谦的线找下去的,他们知道内情,一来你的武功路数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二来叶谦还要收你为义子,这么一推断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叶白将之前的事情稍微详细地说给闻人君听。
  闻人君听罢之后略一扬眉:“你出去的时候倒有一桩事情跟这件事有关。”任何关子对叶白都没有得卖,他直接往下说,“秦楼月和闻人卓尔因为一起被卷入这个漩涡,已经达成共识,准备暂时联手抵抗。闻人卓尔给我来了一封信,是邀我过去的;秦楼月也给你来了一封,内容估计差不离。”
  叶白没有立刻回答闻人君的话,他解开自己带回来的那个蓝色的包裹,把里头的一件件衣服拿出来:只有巴掌大小的衣服裤子连同金锁金牌;更大一些的孩子的衣服,再大一些的少年的衣服,还有向内缝了长长的边可以随时放出的成年衣物,一件件的外袍一件件的内衣,一大个包裹里头放了许多叶白已经穿不下的衣服,但还有更多的衣服,叶白能够穿在身上。
  “我答应了,不参加这一次的事情。”叶白说。
  闻人君微微失笑,随后倾身在叶白唇上一点:“我也并不想你参加。不过独孤惊飞已经到了邺城,据说正四处找你呢。”他一句话说完,想了想又悠闲地说,“我们第一程去淮山如何?淮山山水素有天下之美。这一程刚好往邺城那边走。你和独孤惊飞见上一面,其他的事情,就由其他人去处理了。”
  叶白“嗯”了一声,算是同意这个安排。
  闻人君最后说:“别太难过了。”
  “我并不难过。”叶白说,他的神情还是很平静,只是眼底有一丝轻微的困惑,“我只是在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会说什么话,会做什么事。
  我并不难过。
  我只是,有些好奇。
  ……她是我的母亲。
  闻人,母亲是什么样的?
  什么是江湖?
  什么是天下?
  江湖是征战不休的江湖。
  天下是朝朝代代的天下。
  但江湖也是人的江湖,天下也是人的天下。
  江湖和天下永远是复杂的。
  正如人永远不止有一个表面。
  叶白和闻人君从傅府到达邺城的时候,闻人卓尔和李书言照例早早就等在城门外,但相较于前一次,这一次还多了三个人,一个是秦楼月,一个是独孤惊飞,还有一个,居然是之前在圆法寺和叶白见面的叶尘。
  一行人连同叶十三和特意从傅府跟来的傅长天往城主府走去,宴席早就准备妥当,众人不拘座位,随意而坐。
  几年分别,东海小龙王已经变成了东海龙王,他喝了几杯酒,脸上立刻腾起一抹红晕,有点大舌头地跟叶白说东海上的趣事,说道高兴处也不管叶白始终平板的一张脸,自顾自地拍腿大笑,看上去一点都不记恨几年前的事情——事实上如果他记恨,又怎么会一听到叶白下山的消息,就从东海千里迢迢赶到中原来?
  “我、我说小寻,你说、你说那些人好不好笑?哈哈哈,把自己埋进沙滩结果被螃蟹夹到那里!所以人都笑哭了好吗!”其他人有没有笑哭现在无从分断,但独孤惊飞确实再一次笑哭了,“我、我们干一杯!好久没见了,我可真想你——”
  叶白举杯喝下。
  独孤惊飞立刻叫了一声“好”,也跟着干脆利落地喝掉杯中的酒,都喝完了,才晕乎乎地说:“不对啊,阿寻你不是一直都不怎么喝的吗?难道今天心情好?……”
  一桌子的风头当然不独独孤惊飞这一个。
  就坐在独孤惊飞的隔壁,秦楼月慢悠悠地同闻人卓尔打着机锋,可惜话桩全被一旁的李书言接了去,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藏深意,闻人卓尔只好带着一脸茫然笑跟自己的叔叔联络感情。
  在闻人君的旁边,出乎所有人意料出现在这里的叶尘举杯对叶十三说:“多年兄弟,我们喝上最后一杯酒。”
  “你呢?”叶十三问。
  “我?”叶尘重复了一遍,然后笑起来,“男儿在世,不能轰轰烈烈生,便当轰轰烈烈死。你说我呢?”
  叶十三斜了叶尘一言,不耐烦地把一杯酒全泼到冰火兽的脚边:“一杯酒就准备打发我,呸,你真当我这么傻?”
  冰火兽也不耐烦地斜了叶十三一眼,然后用自己的尾巴轻描淡写地朝地上扫了一下。
  一道足有一根手指长深的裂缝出现在叶十三脚边一寸的位置。
  叶十三低头一瞅,脸就白了一下。
  旁边的叶尘也噤了噤声,好一会才记起自己的惊愕来:“等等,你刚才在说?”
  叶十三哼笑说:“我在说你想这么简单就甩开我,没门!”
  酒宴进行到后来,身体不适的李书言先退了席,叶白也跟着站起来,推开有些迷糊的独孤惊飞,走出了厅堂。
  外头的天色介于明暗之间,月亮与太阳分据东西,天色从粉蓝到深蓝,层层过渡,美到瑰丽。
  身后很快传来熟悉的气息。
  闻人君站到叶白身边:“在看什么?”
  “天空。”叶白说。
  身旁的人轻轻一笑:“这个时间的天空很漂亮。从午时到现在,不知不觉也有些时间了。”
  “像你的剑一样漂亮。”叶白说得具体了点。
  “嗯,”闻人君应了一声,然后笑起来,呼出淡淡的酒气,“我倒觉得它美得像你这个人……”
  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双手交握。
  两只手的动作俱都平缓、沉稳。
  跟每一次握剑时候那样,拿起一把剑,握有一只手。
  就如同握有这个江湖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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