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闻人君和赤焰回到飞云城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中旬了。
七月流火，人间也开始夏秋交替，寒意渐升了，又何况是山上？然而不管是炎夏还是寒冬，对习武之人来说应当都不是问题，只是刚刚回到飞云城的闻人君却病倒了。
这病十分古怪却又来势汹汹，不多几日，闻人君便缠绵病榻，无法起身了。
一时之间，整个飞云城从上至下俱是忧心匆匆，除了随同闻人君一起回来的赤焰。
“你说，城主到底会不会有事？”
“我哪里知道？”
松涛阁的院墙边，两个小厮偷懒坐在墙根处磕牙。
左边的小厮愁眉苦脸：“如果城主有事怎么办？”
右边的小厮低声骂道：“还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呢，你唉声叹气个什么？先头城主病了，最后不也是好了？”
左边的小厮再道：“我知道，可是这次的气氛仿佛比上次都还压抑一些……而且上次，好歹还有锦少爷在照顾城主。”
右边的小厮道：“现在锦少爷虽然走了，但寻少爷不是回来了？”
左边小厮皱眉：“回来是回来，可城主都病了这么多日，怎么没见寻少爷去看看？”
“连看都没有过去看……”右边的小厮忽然收了声，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
赤焰收了剑。
从墙角到他练剑的湖边，对普通人而言或许足够远了，可对于一个炼神巅峰的武者显然不怎么够看，因为赤焰一字不落的听完了墙角处那两个小厮的对话。
当然，还有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寻少爷。”踏进松涛苑的是一直跟着闻人君的墨大先生，他平平开口，神色漠然，“城主让你过去，有事相商。”
赤焰并不想过去，所以他收了剑，只往房间走。
但墨大先生接着又说了一句。
他说道：
“寻少爷，您不想留，没人强迫您留下。”
……
赤焰踏进闻人君房间的时候，恰恰好是闻人君刚刚用完汤药的时候。
闻人君斜倚在软榻上，虽是夏日，也盖了一层薄薄的锦被，但脸色倒是还好，神色里也不曾有太多的疲惫，只是露在锦被外的手，瘦得见了骨头。
赤焰走到了闻人君面前。
闻人君似乎在思量些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赤焰的来到。
赤焰也不着急，只是等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闻人君露出来的那只手上流连。
不知过了多久，闻人君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寻儿。”
寻儿？赤焰微一闪神。他忽然记起，自从那一次和剑鬼比试之后，闻人君就不大叫他的名字了，而就算是叫，也并非用‘赤焰’，而改用‘寻儿’。
赤焰血红色的眼眸闪了闪，有些不悦地想说些什么，但见到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后，他到底只把这份不悦放在了心底。
闻人君的声音还在响着，淡淡的，似乎有些倦怠的味道：“我之前问过你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赤焰开口。
闻人君便再轻声重复：“‘不想留下来的话，为什么不离开？’”
赤焰顿时没了声音。
闻人君也静默了，仿佛在等着赤焰的回答。可是赤焰一直没有回答，所以闻人君微笑起来：“不想留下来的话，为什么不离开？还有……”
他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赤焰身上，很复杂，有眷恋，有遗憾，有挣扎，但更多的，还是温和——如暖风似流水的温和：“还有，想杀我的话，为什么不动手？”
直直站在闻人君面前的赤焰倏然收紧了左手！
闻人君还在微笑：“你这么骄傲的人，想走却走不了，当然要杀了我了……”他仿佛稍稍恍惚了一下，“你可以动手。”他接着说，“你可以动手，这是我欠你的。”
赤焰紧握着的左手握得更紧了。足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他才道：“我和燕长迟之间的事，早就结束了。”
这是一段不对等的对话。
闻人君说：因为之前，你现在可以杀了我，我不会反抗。
赤焰回答：之前的事早就结束了。但他并没有回答，为什么现在不动手。
闻人君当然听出来了。这次，他走神的时间更长了。
恍惚着不知过了多久，闻人君才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不会离开，也不会动手。”
赤焰没有说话，他左手的指关节已经开始泛白了。
闻人君笑起来了，他看着赤焰，说了两个音节。
这两个音节，赤焰照旧没有听清楚，只知道应该是人名，并且不是“寻儿”，也不是“赤焰”。
闻人君已经闭目开始歇息了。
沉着脸走出来的赤焰，却觉得有一团火在自己心头燃烧。这团火还并不只是单纯的愤怒，更有些莫名地恐慌在里头。
恐慌？赤焰稍一抿唇，继而张开握得都有些僵了的左手，便见几个冒血的窟窿横在掌心中央。
正是这时，远远地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赤焰抬起头，便见墨大先生铁青着脸从外头走过。
一晃身便到了院门旁，赤焰开口：“什么事？”
“有人煽动闹事。”墨大先生言简意亥，便要从赤焰身边走过。
赤焰血红色的眼眸一闪，剑已经连鞘横在了墨大先生的面前。
墨大先生脸色一变，干脆连敷衍的称呼也不加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去。”赤焰简单开口。
稍稍一愣，墨大先生脸色缓和了不少，称呼也再换回原来的了：“寻少爷打算怎么做？”
已经开始迈步的赤焰侧头看了墨大先生一眼，眼中仿佛有些疑惑，但再要细看，却又只有冰冷了：“闻人君还没有死呢，不过病了两三天，他们便要开始闹——这样的人，留着做什么？等时机好让他们夺权么？”
赤焰的话说得很清楚，再联系对方这些日子的举动，墨大先生便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要杀绝了。
杀绝……迟疑只在墨大先生心中转了甚至不到一圈的功夫，墨大先生便想到了正卧病在床的闻人君。然后，他便收了脚步，看着赤焰渐行渐远，直至隐没于院墙深处。
是夜，无月无星。
白天的一场杀戮早睡着夜幕的降临而一起落下帷幕。
这一场骚动，有三十三个人参加。
这一场骚动，有三十三个人被杀。
处理骚动的赤焰挥了三十三次剑，地上就有了三十三个头颅，很简单。接着仿佛约好了似地，墨大先生随后的处理也和赤焰一样，极为平常，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让洒扫庭院的人洒扫一番，再把尸体和头颅草席一卷，丢到城外乱葬岗去了。
只是整整三十三条人命，就算赤焰和墨大先生做得再平淡，飞云城的其他人怎么可能跟着就觉得平淡了？在这件事情的结果快速而隐秘地在飞云城自上而下传来开之后，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有了这么一个认识：飞云城就算是现在没有了闻人君，至少也还有一个人。还有炼神巅峰的，叫闻人寻的人。
于是这一夜，飞云城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睡好……包括斩落三十三个头颅的赤焰。
入了夜的松涛苑很静，因为赤焰并没有让人伺候——在这一点上，赤焰和叶白显然有着相同的习惯。
正房内，赤焰正静静地躺在床上歇息，只是细看之下，却能发觉他的眼皮正在轻微的颤动——是思考的象征。
房内是一派的寂静，蓦的，闭着眼休息的赤焰倏然张开了眼，同夜一样深沉的黑色一闪而过，转瞬就成了晦暗似血的暗红。
房间依旧很静。躺在床上的赤焰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咚咚咚——
咚咚咚——
咚——
赤焰一下子坐起了身！他有些用力地闭上了眼，却挥不去方才在梦中，眼下在脑海里出现的身影——闻人君的身影。密密麻麻，各种各样，有正面，有侧面，有握剑的，有抚琴的……
赤焰靠倒在了床头。他看着自己的左手，左手的伤口不深，此时已经结了痂。
赤焰伸手摸了摸，摸出一片粗粝。
接着，他转头看了看，看见月色透过窗户洒落进来，冷冷泠泠。
他忽然想见闻人君了。
……
药味弥漫了赤焰的整个鼻腔。
赤焰阴沉着脸，看着捧在小厮手中那碗满满当当没有动过的药。
“少、少城主……”站在赤焰面前的小厮显得十分害怕，连捧着药的双手都哆嗦着，好像随时能把药给洒出来一样。
赤焰稳了稳情绪：“怎么回事？”
“城主正……”小厮没胆把‘昏睡’二字给说出来，只能道，“——还，还没有醒。”
赤焰的脸色越发阴沉了。
小厮壮着胆问：“少城主你是不是要进去看看城主？”
赤焰的脸色阴沉如水了。
小厮还待再开口，就目瞪口呆地发现对方已经消失在了远处，速度之快，直如后头有什么可怕东西正在追咬。
接下来的一连十日，赤焰都没有再出现在飞云城主院周围哪怕十丈的位置里。
而等到第十一日的时候，赤焰再踏进了闻人君的房间——因为墨大先生来告诉他，昏睡两日的闻人君醒了，要见他。
正是深夜，一点橙黄的火光在微风中摇曳，形单影只。
赤焰走到了闻人君的床前。
闻人君正在闭目歇息。尽管已经昏睡了两天，可是闻人君的脸上依旧没有疲惫，只是显得瘦了些……瘦了很多。
赤焰看着面前的人，他忽然开了口：“我说过，赤焰和燕长迟，已经结束了。”
闻人君睁开了眼，他微微笑着，笑容中有较之上次更能熨帖人心的温和：“嗯。”
赤焰微一抿唇：“但我好像漏说了一句。”
闻人君的眼中透出了询问。
赤焰定定地看着闻人君：“赤焰和闻人君之间，才刚刚开始。”
闻人君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好像早就知道赤焰会说这一句一般。
静默片刻之后，他忽然微笑：“爱一个人累不累？”
闻人君的这句话十分突兀，赤焰皱了皱眉，但还是回答：“不累。”
“回想呢？”闻人君再道。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赤焰回答。
闻人君轻轻唔了一声：“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赤焰等着闻人君再说话。
闻人君果然也再说话了。他问：“那装一个人呢？”
赤焰看着闻人君。
闻人君平静而从容：“装一个人呢？累不累？”
赤焰停顿了片刻：“你在说什么？”
“叶白。”闻人君说了两个字，是赤焰一直没有听清楚的两个音节。
赤焰的神色平静如水：“你看着我，叫旁人的名字？”
闻人君便停了下来。片刻，他闭上眼，再开口：
“一开始，我有把你当成赤焰。因为你对我说‘已经结束’。”闻人君在微笑，“放下兵器的可能结果，我懂，赤焰也懂。只是我是在赌那一点侥幸，而赤焰，却是用性命跟我说结束。”
“我们已经结束了。”闻人君轻声说着，“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一直不想明白……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长进。”
他的唇角弯了弯，仿佛在笑。
“可是能说出‘已经结束’的赤焰，怎么还会愿意留下来？”闻人君继续道，“哪怕是因为要治手，是因为不熟悉现在的世界……可是手好了，也能威胁药王爷的赤焰，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我想看一看说自己是燕长迟的人，不行么？”赤焰淡淡开口。
“可以。”闻人君道，“你想留下，当然可以留下。但想走，为什么不走？我阻止你杀了那老妪，阻止你跟剑鬼动手，你想走，没有走，又因此而动了杀意……这些都是赤焰该有的想法举动。”
赤焰听着。
闻人君再道：“然而你没有走，更没有动手，因为这和你的初衷违背了，是不是？因为我想要一个赤焰，所以你就还我一个赤焰，而这个赤焰……当然是一个还会再喜欢上我的赤焰。”
赤焰还是沉默。
闻人君也停了下来。然后，他握住了面前人的手。
“我问你回想一个人累不累，你没有回答，可是我累了……”闻人君的面上随之泛起了些疲惫，“我累了……我想见你。”
他道：
“叶白。”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微干涩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我一直在回想，赤焰应该爱着你的，他愿意不说一个字的为你放下剑，可是……”
“可是，不论你回想模拟多少次，都觉得他只会说‘已经结束’了？”闻人君道。
叶白没有说话。
闻人君淡淡笑着：“赤焰只会说‘已经结束’，是因为……”他极短暂地晃了一下神，便继续道：“……真的已经结束了。”
一声落下，闻人君不知道自己是拿起了什么，还是放下了什么。
或者两者兼有？
叶白还是沉默。
闻人君的眼神却变得柔和了：“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一直忘了问，你原本有什么打算？在碰到我之前。”
叶白一怔，想了想，继而回答道：“拿着剑，走遍天下。”
“嗯。”闻人君低应了一声。继而，他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叶白略带疑惑地看着闻人君。
闻人君便握紧了叶白的手。
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有些磕人，叶白本来好端端垂着的手颤了一下，想要挣开又不舍得，想要合握又自觉不合适，一时不由有些无措。
闻人君没有理会叶白的反应。他仔细地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然后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我陪你。”
“——陪你一起，拿着剑，走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