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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下

书籍名:《降魔塔》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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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清澈如昔,小道士绷着脸将一双墨色的瞳直直望进来,坦荡是强做出来的,无畏是死撑的,只有一点倔强是真金白银。可笑的是,那般脆弱的目光之下,他却退缩了,到了嘴边的冷嘲热讽一字一字滑回肚子里,像是到了先生跟前才发觉交不出作业的学生,反复斟酌来去好半天,扯出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那个琉璃灯,碎了……回去后,我再补给你。」
「你……」道者起了头却说不下去,敖钦听到他在叹气,随着一声长叹,掌下挺得僵直的身躯也渐渐被放柔。
道者垂下眼说:「你先松手。」口气带着无奈,可是好过之前那般毕恭毕敬得刻意的疏离。
恋恋不舍地,在他泛着水光的眸光里,手掌落下,指尖恰好擦过他的衣襟带起几许温热,敖钦盯着他颊上破开的口子看:「疼不疼?」
想伸手去擦,脱了禁锢的小道士却旋身,迈步走进了屋子里:「进来坐吧,我给你沏茶。」
敖钦张眼往里望了望,天宫中的建筑向来宽敞,穹顶挑得极高,内径筑得极深,随便挑间屋子就能摆开上百人的宴席,众仙齐聚时是笑语欢声流光溢彩,无人时,探头瞧上一眼便觉出骨子里的寂寞清冷。
小道士不该是随性邋遢的人,看看桌案上那几只半倾半倒的盖碗和那一盏盏才饮了一半的茶水,便能知晓,自己未来时,这边必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呵,说什么关心新仙友这般的蜜语甜言,其实不过是为了瞧瞧这一张肖似希夷的脸罢了。也就这蠢道士跟三岁孩子似的好唬弄,诚心诚意地拿出好茶待客。
敖钦倚在门外拿眼睨他:「本君不喝旁人的剩茶。」抬眼望天的模样与座下小童几乎如出一辙。
小道士低下头,嘴角微掀,似乎悄悄绽出一丝笑,乖顺地取出茶具来为他现煮一壶新的:「劳神君稍候。」
仰起鼻孔轻轻「哼」一声,别扭的神君迟迟不肯进屋,背过手不吭声。斜过眼见着袅袅水汽从道者手中蒸腾而起,才不咸不淡地叮咛他一句:「给你带来的见面礼里也有茶叶,那个好,下次给我泡茶,你就用那个。」有心或无意,稍稍露了半分显摆的心思。
道者点头:「好,我记下了。」隽秀的面容半隐半现在氤氲的蒸汽里,一举手一投足,三分从容三分清雅。余下四分,一半端重依稀似希夷,另一半却成诱惑,像极开在山顶的花,前边是云雾,背后是高崖。
敖钦默默侧过脸贪看他这一瞬的疏朗眉目,如许恬静如许温柔,一晃神,恍惚又回到当日树荫底下伴他打卦消磨的时光。嘴角慢慢往上翘,头枕着高高的门框,看顶上流星飞逝云卷云舒:「后来,你又去了哪儿?」
许是袅袅的茶香柔和了心境,道者边顾着茶水边徐徐说给他听,老样子,四处求道,游历天下。窘迫时,支一个卦摊勉强果腹。遇见许多人,为儿孙祈福的慈母,盼丈夫高中的新妇,替自己求姻缘的少女。有个一心仕途的书生,跑来摊前问,何时得跃龙门?实在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恐怕穷极一生,那天子的金殿都只能是他的奢望。书生不信,日日来,日日来,痴痴缠着他算过一卦又一卦,卦象一成不变,那人却入了魔障,镇日眼神定定,将经义策论一忘成空。后来才知道,最初那一卦命中注定是书生的劫,他不给他算,自有王道士李道士张道士等等候在街角后头小巷深处。
也有遵圣人教诲不语怪力乱神的。算罢笑着将铜板叮叮当当丢在他的卦桌上,呼朋引伴继续往花街柳巷高楼之上寻欢乐,自眼角到脸庞,不见一丝一毫的沮丧与敬畏。转过天来,又见他在长街上游走,好心想劝他,避避吧,只当在家中休养几日。他放肆地笑,笑过后深深一揖到底,说是人生即当如此,不如直面以对。坦然得叫人羞愧。
话题漫漫,他漫无目的地讲,敖钦阖着眼听。他说,机缘巧合之下,也曾替几位深养闺中的侯门千金算过,隔着锦屏纱帘一道又一道,还能依稀闻见一缕似有若无的兰香。
敖钦睁开眼道:「那一定是美人了。」
道者才觉失言,呐呐地住了口,脸上飞起一抹红霞。
敖钦问他:「可曾再遇见寻衅滋事的纨绔子?」
小道士眨眨眼:「有。」
转而又摇头:「只是……没有见过那般……纠缠的。」
这话说得很含蓄,想来定是顾虑到了一方主君的颜面。这道士……原来终究学到了些许为人处事的道理。若是放在当日,那个能直言不讳脱口说出「聒噪」二字的时候,还不定会说出什么来。「胡搅蛮缠」四个字,大概也是口下留情了。
敖钦有些恼,咂咂嘴没好气呛他:「隔了那么久,难为你还记得本君。」
「其实早已不记得。」
他毫无心机信口说,他却听出一肚子火。傻道士,方夸过你有长进,不一会儿就惹人嫌。
小道士犹不知,手脚麻利地沏着茶,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前几世的事,哪里会记得?只是得道时,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透彻,才又记起来。不仅是你,九世轮回间的事现下我都记得。」
他解释得越仔细,敖钦越生气。愚笨,迟钝,不知趣!先前骂过的话语从头喃喃在心里过一遍。脸色阴沉的神君不耐烦地催:「你的茶室要煮到明日清早么?」
小道士看看茶炉:「快了。」
「本君不喝了!」顶着八宝攒珠的银冠,穿着金丝银线织就的锦衣,他拂袖而去,利落地甩下一个华丽背影,「真是、真是岂有此理!休想让本君再来见你这蠢道士。」
气呼呼地来,居然又是气呼呼地走。
嘴里说得坚决,隔日正午他却又再来,好似双脚不是自己的,驾着云头,三绕又四绕,绕过南天门一遭又一遭,一睁眼,眼前银光闪闪,天河水自西往东奔流不息。
此番他不列仪仗不差小童,孤单单一个人轻车就简,连敖锦都不曾带在身边,滔天河水面前,耿直了脖子一步步慢慢走得凝重,心底里怯生生升出两分羞赧,用尽满腹心思埋头想,等等说什么呢?
小道士见了他却如见寻常仙友,拱手作揖,平平常常尊一声:「神君。」既不取笑他的食言也不好奇他的来意。
他心里反倒纳闷,回去后说给敖锦听,一母同出的手足不客气地「哧」一声笑出声来:「再没道理的事你也对人家做过了,人家还有什么好跟你说的?」
敖钦清清嗓子,用眼角瞟着道士昨日被扎伤的脸颊,仙家修为高深,些许小伤向来不治而愈,隔了一夜,早已什么都看不见:「本君来喝茶。」
小道士淡淡应一声,引着他来到昨日的屋子前,转身进屋,取出茶具来慢悠悠地煮。
敖钦还是立在门槛外,好似再进一步就能要了命一般,拍拍自己的衣摆,扬着脸用鼻孔看天:「你这屋子闷得慌。」
小道士眼皮子不抬一下:「寒舍简陋,不及东山神宫,委屈了殿下。」
想说本君才不是嫌弃你这空荡荡如雪洞般的寒凉地方,只是想想之前这儿人来人往的,心里不舒坦罢了。敖钦摸摸鼻子,拿手一指河边的石亭:「那里就很好。」
往后再来,小道士果然早早就在石亭内布下两盅新茶。捧来手中揭开盖碗看,碧叶沉浮,清水荡漾,正是当日自己送的。
敖钦点头赞许:「这就对了。」
他木知木觉,丝毫不知有什么值得嘉奖:「遵殿下吩咐罢了。」
原本笑吟吟的男人阴着脸干坐在那边,半天不肯说话。
隔着圆圆的石桌,陪坐在另一端的小道士无言地把凉透的茶水撤了又换上新的:「小仙失言了。」是发自真心的歉疚。
他猛地擒住他不及收回的腕子,紧紧握在手掌里,用一双狠戾如鹰隼的眼追他躲闪的目光:「你知道就好。」
细细一截腕,握在掌中几乎空如无物,收紧指再施一分力便能轻而易举折断。道者的脸白了,咬紧了唇忍着痛冲他点头。他缓缓松开手指,见得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地显出五道鲜红的指痕。心下倏地一紧,叫人用两指掐紧揪起了一般。慌忙假模假样撇开脸,端起茶盅低头猛喝,滚烫的水刺痛了舌尖,一盏清澈见底的茶遮去一双写满懊恼的眼。
除此以外一切都很好。
自打他兴师动众亲赴天河河畔起,小道士身畔再不见一众叨念着无涯道长如何,希夷上仙又如何的好事徒。天帝在众仙跟前有感而发:「天宫寂寥,倒是东山青龙神君近来时常进殿相伴。」
众仙喏喏点头,纷纷赞他有心。他躬身一拜,众目睽睽下旋身出得大殿,跃上云头直往天河而去。
小道士总在石亭之下等他,有时捧一卷书简,有时呆呆看脚下风起云涌。他蹑手蹑脚躲到他身后,冷不丁拍他的肩。迷糊的道士「啊」一声蹦起来,仓皇间扭过头,眼瞳那般晶亮,神情那般鲜活,生动得让他心惊,仿佛自己肩头也被人冷不丁从背后拍了一下。
他拉着道者下棋;拽他同自己并肩站在云头上,带他去看天尽头的日升月落;同他侃侃谈起天宫中的蜚语流长,上古时代种种扑朔迷离的传说,关于天宫,关于四方神君,关于不见踪迹的魔族;他拉开衣襟给小道士看肩头的伤疤,当年清剿魔族时留下的印记;石亭前,天河岸边,兴致高昂地将一双方天画戟舞得虎虎生风。
他固执地唤他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日日唤不停。道者被他唤得无奈,半推半就,终于低低开口应了。他笑得放肆,恨不能令全天下知晓。东山脚下隐隐亦能听闻他的笑声。敖锦好奇地来探他口风,他闪着一双眼摇头,一个人闷在心里偷偷乐。只因天宫中人人称他一声道长,唯有他东山青龙神君是例外,一如人人都能进得小道士的屋子喝茶,但是那石亭却是他一人独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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