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今日中秋
钱小满掀开老黄历，喜滋滋的回头，却看见那人背好行头打开门扉一脚迈了出去的背影，脸随之就阴沉了下来：“……喂你干嘛？”
钱清江摆了摆手中长长大大一根写着‘急急如律令’等几个斗大字的招魂幡，头也不回继续走：“你要吃糖腌苹果还是蜜饯莓子，我带给你。”
钱小满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又发觉不对，脚尖一点一溜风跟了出去挡住他去路，把一本老黄历拍的呱唧呱唧响：“你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黄历的确时候久了，从上到下积了满满一层的灰，猛然不堪挤压就跑出来飞散了一院子，钱清江被呛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才直起腰：“今日仲秋，怎么啦？”
钱小满眼睛放光，挥舞起两根胳膊在他面前画了一个整圆：“今日仲秋佳节，团团圆圆的好日子啊！”
“……怎么？”钱清江吸吸鼻子，猜了一会没猜透他要做什么。
“……回家探亲啊！”钱小满跺脚。
“回哪个家？”
“我家！”小狐狸把整本黄历拍进他怀里，拔腿就跑，“自从进了你家门我还从没回去过，再说了今天月明桂香天气好，不是佳节也思亲～”跑到半截停下来看那人还愣在原地，“……你干嘛，快来收拾东西啊。”
钱清江回神过来，挤出个笑给他：“就是，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走好。”
“……钱清江！”小狐狸又折返回来，扯住他袖子拼命摇：“你得跟我一起去呀，都说是团圆了，少你一个算什么，再说我娘都还没见过你……你好歹也是我们狐狸家的媳妇……”
钱清江就觉得背上一寒，那圆圆小小的狐狸洞，一个树影子打在山壁上若不仔细找都难找到，更何况里面还住着一群大大小小形态各异跟自己沾亲带故的……狐狸精。他挑开从脑门自上而下延展的几条黑线，忍不住打断正合着眼信口胡说的钱小满：“……你一只狐狸，跟风过什么仲秋节，今天好好在家呆着等我回来。”
钱小满呆住，脑中奔雷炸响，手松了松复又抓紧，只管竖着眉毛瞪他，眼中一只哀怨一只冒火。
钱清江只管瞪回去 ，转身就走。
小狐狸气急败坏，扯过来他手腕，张嘴吸气，一口咬了下去。
直等到太阳往坡上又爬了大半个，才听见敲门声，钱小满扔了扫帚就屁颠屁颠跑了去开。
正帮忙洗菜的钱清江隔着窗户望，先看见了狐狸爹，手里拎了一个大礼盒，红红黄黄的油纸包耷拉了一串，上面一个个大大的‘福’字迎着日头耀眼。
……然后后面滴沥哒啦紧紧跟进来一串狐狸。
隔壁住的胖婶正坐在门口摘鸡毛，抬手撩撩头发的时候忽然就看见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带着五六个孩子排队进了钱清江家院子，哪一个都美得跟天仙似的。
“……这，这钱道士……”她使劲揉揉眼睛，“究竟是哪一世修来的福分呐？！”
钱小满已经好久不见爹娘，还有刚才要不是自己死缠烂打这一年一度仲秋节也许就这么过去了，他偷偷望望钱清江左边袖子里红肿起来的半个手掌，最后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回身端着盘子笑：“您俩喝茶。”
狐狸娘笑眯眯接过来，指头上带的是狐狸爹从镇上专门为她打的金戒指，“小满果真比以前乖巧多了，这可都是姑爷的功劳啊。”
钱清江讪讪微笑，他只是坐在旁边炕沿上，身边除了狐狸大哥立春斯文坐着，还有另外五只狐狸，一只只都快凑到脸上来，齐刷刷眨着眼睛盯住他看，边看边讨论：“这是活的捉妖法师，活的。”
“不过……”狐狸娘走下来，缓缓在屋里踱着圈，“这屋子着实是忒破旧了些，怎么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孩子们过的这不是挺好，”狐狸爹怕钱清江听了要不开心，赶紧跳出来打哈哈：“那些东西有的没的，又有什么要紧？”
“好个……”狐狸娘张口要骂，忽然想起来这是来探亲还并非自己家里，余下的那个字于是咬咬牙被硬生生随着茶水吞落肚里，她剜了狐狸爹两眼，又用帕子优雅抹抹嘴唇，才重新开口：“两个人过日子，不比以前一个，再想继续将就是万万不能的了，这有的总还是要添上，要不怎么过得下去呢？”
狐狸爹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狐狸娘在家里是当家当惯了的，可这个新姑爷他……他可是专门捉狐狸的法师啊。
钱小满刚好洗了果子端进来，拣了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塞进狐狸娘手里，“我们这儿挺好的呀，什么都不缺，您就不用担心了。”
狐狸娘摩挲着那红苹果，眼弯成月牙儿：“我呀——是在教你们过日子……”然后回身，眉毛一挑，将那苹果拍在桌子上咣当一响，把全屋子里的狐狸吓得浑身抖三抖。
就连钱清江也吓一跳，目瞪口呆看着她。
“既然要过日子那就好好过，若想凑活我是万万不许，当初结亲没有八抬大轿凤冠霞帔锣鼓唢呐红绸炮仗贺声夹道也就算了，现在屋子里竟然连件新物件都没有这可不行！！——立春！你去把咱家的桐木八仙桌眉山老君椅福寿长条几双鱼吉庆床搬过来摆上，惊蛰！上屋顶将存的那些陈根烂草全部扯下来重换新的，春分！把这墙上贴的地上长的都给我扒干净再用粉浆糊好快去，雨水！去前头小香山将那长的鲜艳的金菊海棠香桂芙蓉美人蕉挑好的拔来沿墙根栽好，清明！扫地洒水擦拭门窗清理野草不得有误，谷雨！拆洗被褥，立夏！烧火做饭，他爹！”狐狸娘转身，吁口气无比娴雅坐回椅子上理理头发，伸手将小满揽进怀里，最后指指自己腿。
“——给我捶捶。”
狐狸爹得令，堆起笑脸，握拳蹲下。
而就那一声令下，满屋子的狐狸消失了个干净，刚才还热闹非凡，一霎就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大块地方，快得似梦一场，钱清江坐在原地回不过神来，钱小满被他娘搂着，也只能对着他苦笑。
外头阳光晒软了桃花枝，似锦睡醒了伸个懒腰，跳下来走进屋子，接着就又缩了回来，扒住门框小心往里瞅。
“……这……这是谁家？钱小满是你梦游没醒呢还是我走错了屋子？”
狐狸娘睁开眼睛，瞟了他一眼，就推推钱小满：“以后养的这些猫儿狗儿的，不能随便进屋，没有规矩。”
钱小满一愣点头说好，小桃花就气鼓鼓跳了进来，指着她吼：“你说谁？！”
狐狸娘侧了下身，掂起茶杯抿一口，品了品嘴里茗香，又望望窗外桃花。
“那树生的不错，一会让你大哥砍了，还能做把凳子不是？”
钱清江站在院子里摇头，看那沿墙根一长溜的姹紫嫣红，身后房上缓缓冒着的青烟，窗明几净，还有这秋后明媚清澈的阳光。
一家人坐下来围满了一大张桌子，桌上小炒肉,红烧鱼,宫保鸡丁,韭菜虾米,芹菜牛肉，干椒藕条，番茄炒蛋等等等等摆得要放不下，狐狸爹还带来了桂花酒，喝得兴起连眼圈都红了，跟钱清江连连碰杯，狐狸娘把菜往小满碗里夹，然后瞪了他几眼完全没了效果，看大家开心，也就罢了，随他去吧。
小桃花似锦夹在中间乐呵呵的跟狐狸抢肉吃，还故意夹了好几次钱小满伸远一点的筷子，为小小报刚才的仇，气的钱小满想戳他。钱清江看在眼里，直接端盘子过去拨了一些给他，钱小满脸就唰红了。
狐狸爹狐狸娘对视一眼，笑在心里。
然后就是拉家常，嗑瓜子，狐狸娘亲自摆开面板带着大家发面揉月饼，包饺子，把那桂花用糖汁调了掺进剁得细细的肉馅里，还有那莲蓉，杏仁，鸡蛋，枣泥各样都准备了一盆子，狐狸爹引了一串长鞭炮，从院子这头挂到那头，大红的炮仗皮，喜庆的不得了。
于是日落西山明月升起，家家户户在堂屋里摆下果点，皆仰着脖子看月亮，月光皎洁的如水清凉。
钱清江爬上了屋顶透透气，他本就是个喜静的人，被丈母娘一家闹了一天实在是有些头昏脑胀。而厨房里的月饼蒸好了，冉冉香味饶住房梁攀爬，钱清江嗅了嗅——倒真如钱小满说的那样，月明桂香天气好，不是佳节也思亲。
多少年都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从来都没想过会突然有一天……
“喂。”
钱清江回头，看见钱小满端着一盘三个月饼爬上来，眯着狐狸眼看他：“我就知道你在这。”
钱清江挪了挪身子，钱小满就贴着他坐下，长叹一口气：“钱清江你看你这人坏的。”
“我哪儿坏了？”钱清江把头枕在他肩膀上，“你不看我今天表现多好。”
“好什么啊，你都没怎么说话，看得我心里毛毛的，还要害怕你不耐烦。”小狐狸不动，任他在自己身上靠，头发丝黏进领口里，痒的咯咯咯笑。
“怕什么？怕我烦了一剑收了你们这一家子狐狸？”
“你肯定不敢。”钱小满拾起来一块月饼掰开，看是枣泥的，热呼呼的香气弥漫。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钱小满没回答，自顾自啃月饼，啃了一会再想想，“你要是想收的话早就把我给收了，何必等到今天，看来肯定是不敢。”把另一半月饼递给他，笑了：“你怕没了我就没人给你做饭洗衣暖被窝，也没人晚上陪你聊大天了。”
钱清江也笑，就这么看他，清凌凌的月光打到他脸上，溅起来一层薄薄的清辉。
“不是不敢……”
他没去接递来的那块月饼，反而抓了他的手扯过来，贴上他嘴角，轻轻尝了尝，甜甜的。
“是不舍得。”
钱小满愣了，一手抓一块月饼杵在那儿，屋里头的欢笑声好像又大了些，甚至盖过了一点四下在微风里摇曳的声声蛰鸣，月光似潮水，涨满了院子。
临风野望，纸鸢低放，听鸿雁引好秋光。
云绕茂林，风响空廊。
余几点雨，几尾鱼，几处香。
月斜铜井，影涂高墙，回首赏灯火画堂。
高卧北窗，芙蓉海棠。
把酒互酌，对君眠，梦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