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墨汁一样的影子，从头顶上散开，直直得笼罩下来。
钱清江静立在原地冷不丁打个寒战，“喂，想打架就出来好了，弄上这乌七八黑的东西多瘆人啊。”
可依然没有回应，钱清江看着那黑洞洞的一片就有点不耐烦，回身拔剑，从袖子面掏出张符碾碎了抹在剑尖上，手腕转动推出剑气，刹那间在脚下盛开了满地莲花。
顿时那阵黑雾像是突然在空气中被蒸腾了个干净，幻象也像抽丝一样渐渐消弭，独留下黑黑的一团始作俑者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钱清江一剑压在地面上爬不起来，可他觉得还不解气，干脆再踏上一脚。“昨儿个夜里我忍着没杀你，为的就是跟回你老家，谁知让你狡猾溜了，那今天……你说说这到底是谁不请自来了啊？”
山南野狐被他压得脸贴在地面上，只剩下哼哧哼哧喘粗气，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种……你……杀了……我！”
钱清江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这个自然，不过我不急你也别急，”用剑刃抵住他脖子，“先告诉我，这幻境熟悉得很，谁教你的？”
山南野狐径直闭上了眼，钱清江左等右等不见他回答，手指又挪了几分，小半个剑尖就没入皮肤，血流出来染红了身下的草。
“啧……还真视死如归了。”钱清江最缺乏的就是耐心，他回口袋里拎出来一个穿肠蛊，小小的荆花瓷瓶子缀了长长的绳子还闪着诡异的光，钱清江往底下那半死的狐妖脸上拍一拍，“再不开口的话，就别想再这么舒坦了。”
山南野狐却猛然睁开了眼睛，里面红的好像要迸出血来，他拼尽力气往前撞去，剑一下贯穿了脖颈，滚烫的妖气立即四处崩散，溅了钱清江一袖子。
钱清江躲也没躲，狐妖在临死前嘴里含糊了几个字，极细极轻的声音传过来，却如雷贯耳。
他说，
百年孽缘事，此生还复来。
钱清江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晒的人头皮发麻。只等他推门进了院子，竟又愣了。
原本杂草横生的小院落里，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还撒过了水；一条花石小道直通向屋门，屋上的锁被打开挂在一旁，若不是角落上那株桃树还在粉嫩还在飘香，钱清江会误以为自己进错了家门。
原本蹲在院子一角搓衣裳的钱小满，忽然抬头看见他愣在门口，就一个挺身要站起来，可无奈身体不稳又跌坐了下去，而屁股上急促的疼让他差点飙出泪来。
钱清江就走过去，看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的衣裳，袖子长的几乎都别进了腰里，一把就揽了过来问：“全是你收拾的？”
钱小满点点头，接着就用两只湿漉漉的手皱着眉头使劲推直到印了他一身水印子：“你身上臭。”
钱清江松开手，看了他一会才说话，“那我去洗澡。”
看他突然乖的吓人，钱小满呆了好一阵子回不过来神，直到那人开了屋门才想起来：“哎哎，你……你……我尾巴呢？！”
“叫夫君，”钱清江一边解衣服一边笑：“瞧着别扭，切了。”
钱小满火冒三丈，怪不得屁股从早疼到晚，害得他一天走路歪歪斜斜还跌了几个跟头，他蹒蹒跚跚跑过去好容易站定了又一脚踹向他膝盖，“你藏哪儿了！还给我！”
钱清江眼皮垂下来，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放他怀里，最后咪咪笑。
“把这些拿出去好好洗，洗不干净就打你，使劲打。”
钱清江把身体泡进了水里，水线无声浮到胸口，些许的压力才静静显影。门虚掩开了一条缝，隔着迷蒙水汽透进来耀目的光，白到极致。院子里是极不乐意的嗤嗤声，和手拍进水花里的噗啦声。
就那么一进门的感觉，钱清江闭上眼睛。
异样的让人琢磨不透了。长长久久的违和感，就从那一刻被模糊了界限，从视线里，从气息里，从身体上每一个毛孔里融进来，游弋到心脏深处，持续着轻轻地叫嚣。
……莫非是家的感觉吧。
曾几何时，似乎在自己推开某扇门的时候，印象里也总会有人站起来或迎到门口，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钱清江翻个身，抬手看见手腕上半月形的牙齿印，尖利的齿痕被水泡的泛红，柔软的突兀着。眯眼回想起来那副又惊又怕的小样子，打心眼里就想笑。
“狐狸……”
可是，山南野狐亦是狐妖，结下的迷障是那样的熟悉，极其危险的信号几乎呼之欲出，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还有断气时的那两句话。
百年孽缘事……
钱清江收敛了笑容，眉心拧起呈川字，凝重堆积在心里。
此生还复来。
吱呀一下，钱小满推门进来，一声不吭将换洗的衣裳扔在盆沿上，接着扭头要出去。
“钱小满。”钱清江叫住他。
钱小满回头。
“过来。”钱清江招手。
钱小满考虑了考虑，看他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剑和铃铛都不在，就放心大胆的往前挪了几步。
钱清江伸胳膊捞住他小腰扯过来一点，把他的脑袋贴近嘴巴，温热的气息浸得钱小满睫毛湿了一层。
“没我的允许，不许出这个院子。”
钱小满想了下，还是不大情愿地点了头，心理准备好了要当耳边风。
“不能跟任何陌生人说话。”
点头。
“不要碰不该碰的东西。”
点头。
“去做饭吧。”钱清江松开他。
钱小满点头。反应过来之后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看钱清江，“啊？”
“去做饭。”钱清江站起来，“不去尾巴别想要了。”
午饭是两菜一汤摆在桌子上，韭黄木耳清炒白菜蛋花汤。木耳是从搁置在院墙的木头上摘的新鲜的，鸡蛋韭黄小白菜都是钱清江拿着银子问隔壁胖婶买的。胖婶搓搓银子，喜得眉开眼笑，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今儿个晌午我晾衣裳，隔着篱笆墙我看见你们院子里一个娃娃，远远看着生的又是白净又是好看，挨那太阳地里一站，我眨花了眼，还以为是神仙下凡呢！”
钱清江弯腰捡了篮子轻描淡写笑一笑，“远方的亲戚弟弟，来我这里暂住，今天就走。”
钱小满一脸不忿听他念叨这个咸了那个淡了挑三拣四不安生，忍了半天才没掀桌，只是咬着筷子扒拉饭。
“想家吗？”钱清江看他不说话，夹了口菜后，无意似的问。
钱小满看他问的突然，揣测不出来他什么意思，最终还是依照着心里最真实的想法，点点头。
“这才不到一天就想家，那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钱清江笑得不怀好意，原本的意思在肚皮里面打个滚出来却更近似于调笑。
钱小满心凉了半截，继续不理他，这一天干的活是出乎意料的多，累的自己腰酸背痛，原本单纯的以为表现好了他高兴了也就该放自己回去了，这么一来好像是真的要绵绵无绝期。
“吃完饭，把你爹爹叫过来吧。”
“……你要放我回去？”钱小满听完这句话，好似刚从深渊里面刚爬出来看到了阳光明媚，筷子一扔站了起来，满脸兴奋地望着他。
“才刚刚过门怎么就老是想着回娘家？”钱清江捧住下巴，眼睛弯起来：“你这辈子从现在起已经算是钱家的人了，且尾巴都没了，哪还能回得去？”
“……你！”小狐狸恼羞成怒，气得满脸通红，一拍桌子召来狐火，瞬间幻化出焚风，灼烫的气流卷着火焰直愣愣冲着坐在对面的人就喷了过去，红黄蓝绿紫，去势凶猛。
钱清江微微一愣，但接着伸手三两下就轻松化解掉了这小妖术，顺便一拉胳膊将钱小满抓过来趴在自己腿上，左手固定好，右手冲着屁股啪啪啪就是三下，又狠又准。
钱小满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任他毫不留情抽了几下屁股，眼泪委屈的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再哭的话，还打。”钱清江看他哭得可怜，手自动卸了八分力气又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落下去的时候竟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钱清江！”钱小满一抽一抽的吸鼻子，“——你这辈子，肯定，肯定，肯定是那恶狐狸托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