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钱清江收起剑说：“好了。”
杜老爷看见斑斑血迹凭空出现，黏着刚才烧的符纸灰碎屑印在那桃木剑上明一块暗一块显得触目惊心，心里也就信了七八分，但仍小心翼翼的凑过来问：“那狐妖……不会再出来了吧？”
钱清江抹抹剑，“杜老爷放心，妖怪已被我斩掉源脉，此刻形神俱灭，定再出不来了。”
“哦……那小儿的病……”
钱清江收拾好东西，掀开帘子往里面看了看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杜小公子，伸手探了探他额角，然后转身点点头。
“贵小公子风寒已退，妖孽既除，以后只需以解热汤药煨干敷好即可。”
杜老爷终于长吁一口气，躬身拜谢，接着一甩袖子，“将备好的银子取来，钱天师，请往大堂内坐坐，奉茶一杯聊表谢意。”
钱清江连忙回礼，低头的一刹那笑得欢畅。
出来杜府天色都有些暗了，成群的云积在头顶上黑压压的一片，看样子要下雨。
街口的小轿子停了几辆，拉生意的车夫看他刚迈出门就眉开眼笑的迎过来，“这位大师可是要出京城呀？小轿空着刚好可以搭载您一程呀～”
钱清江抬头望望天，手搭他肩膀，“小兄弟你今日不宜出城，回家在屋内点三炷香摆在东南角，且今夜无论有任何动静都不要出门，切记切记。”
“哎？”年轻的小车夫一愣神，还没反应过来刚要问仔细，才发现面前人已经在半里开外了。
钱清江是个天师，一柄桃木剑，一把降魔铃，捉妖驱邪算命保平安，还算是小有名气。和他住一墙之隔的胖婶偏偏不以为然，她把手从鸡食盆里掏出来，再放在围布上抹一抹，理直气壮的翻白眼：“他哪里会捉妖，装神弄鬼吓唬人——那些符纸上的神仙样子，哪个不是他看着我家小翠画上去的！”
所以村头小酒馆内的小伙计，看见被雨淋湿了一肩膀的钱清江进来，赶紧就凑过去了。“钱大天师——”帮他把东西卸下来摆在桌上，“今天听说你进了京，可是又骗到手了不少银子？”
钱清江把遮雨的大芭蕉叶拿下来，冲他伸仨手指头。“明白？”
小酒保就回身喊：“两壶神仙蜜，一碟花生米。”接着就凑到他跟前小小声：“你不是说我这个月能讨到媳妇的，这还有两天就月底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钱清江噗哧一下笑了，“你信？”
“信啊。”
“可我不信。”钱清江叉起手指，“你不是说我是骗子吗？”
“你……”小酒保气得满脸通红，扭头就走，钱清江却又一把拉回他，临窗采了一枝凤仙花塞他手里。“回去放水插瓶，子时拿两盅酒浇下去，我保你一夜春宵。”
小酒保张嘴看看凤仙花，然后一把摔在他桌上，气呼呼的走了。
“哎呦呦。”钱清江笑嘻嘻的把花拾起来摇摇头，“美人啊美人，这究竟是他没福，还是你没福呢？”
雨下得又急又快。
钱清江背起褡裢迈出门的时候，天边刚好还剩一抹五彩云，稳稳挂在山头。他看了一眼，肚子里的酒气就有些蒸腾上来，浮在脸上变成飘飘然挥不去的红晕。
“又有妖气？”小酒保边收拾桌子边调侃，“佛祖保佑出个狐仙叼了你去。”
“那就等我明儿变了孤魂，”钱清江眼睛一眯，三步两步跳下台阶，“再来向你讨这掺了水的酒喝。”
山口已经腾起了雾，淡薄的白气紧紧贴着地面滋生，在黑夜里渐渐现行显影，囤积在粗大树干之间的缝隙里，又一丝丝的流过来。
钱清江顿了顿，拢起袖子观望一会，然后一锤定音——果真，不寻常。小酒保虽然人烂嘴贱，酒还是不错的，以后没得喝未免可惜。钱清江就拎起桃木剑，碾碎了真言符，就着松软湿润的泥土划好一道线，随即身后偌大个酒馆连同迎风招展的酒旗一起，立刻没了踪影。
“下次一定不能忘了来邀功。”
钱清江顺手造好了这七级浮屠，将酒瓶往背后一搭，摇摇晃晃迈开脚步。
每天回家必经的树林已经变了模样。
平日里晚上纳凉的时候，村里秦家老汉都会夹着蒲团衔着烟袋摇着蒲扇往大槐树下一坐，周围围上几个四五岁的孩子，吵着闹着让他讲故事。老汉就把烟袋往这树林深处一指，青烟溶进夜里。“那林子深处，有个狐狸洞，狐狸洞里，有个狐狸大王，逢每月初七十九，狐狸大王要出来嗜血祭天，增添一下法力，回复一下元气，所以凡是晚上贪玩不归家的小娃子……”他停了停，凑近那些屏住呼吸绷着的小脸，皱纹堆满眼角，再猛然开口：“都被他那绿油油的眼珠子给盯上喽！”
钱清江平时没事也倚在这槐树下面，淡淡槐香嗅着也遍体通畅，可每到此时就偏偏会看见那一群小孩炸雷一样散开，然后再齐刷刷的全钻到自己衣裳袖子底下，鼻涕口水眼泪抹得到处都是，吱哇乱叫。
一边坐着纳鞋底的胖婶把针抽出来蹭蹭额角，笑眯眯的开口：“钱天师赶快摇摇你那铃铛，晃走那狐仙，仔细小娃子晚上吓走了神，再尿了床！”
直到村里果真有小孩失踪，第二天又在村口发现了一地骨头，血迹被土盖过可依然是红艳艳的，孩子娘几乎哭瞎了双眼，用额头在钱天师家门口砸出一个血坑。
钱清江想想拉着他衣角喊‘叔叔抱’的小孩然后闭上眼睛，没钱赚的生意只做此一遭。
而今日刚好初七，月亮被这山里的大雾遮盖的严严实实，参差不齐的树像被折射在水里的影子，一时变得无比柔软。
钱清江站定了平息静听，雾不动却有风，风不大却卷得起来衣裳。他眉毛一扬，手里捏了个符咒，手指摆动生出了火，符灰随风散出，一下将这幻境化解个干干净净。
“哎呦。”随即就有声音浮起。
在视线范围里，流萤一样的光攒起来晃乱了眼，钱清江脚尖一点上了树，拨开茂密的枝叶高高望下去才发现是两只狐狸在相互撕咬。一灰一白，点点的萤火像生了根似的缠着它们，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好看得不得了。
“坐山观虎斗再加上一箭双雕，同时收了这两只狐妖倒是又能积下不少阴德，”钱清江拧开酒塞抿一口，“这生意怎么算着都划得来。”
心里的小算盘还没来得及搁下，就觉得树干猛然一摇，踩着的树枝竖起来硌疼了脚，钱清江凉气一抽，下一瞬已经坐在了地上与两只狐狸大眼瞪小眼，而酒瓶子摸准了好时机咣当掉下来在他背后摔得粉碎。
狐狸们停止了殴斗，占了上风的灰狐眼睛泛着萤绿的凶光，冷冽的目光瞬间打量了钱清江几十个来回，最后停在他背在脊梁的桃木剑上，稳稳凸出了杀气。
迅雷不及掩耳，灰狐已经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身上的光汇聚成华丽的轮廓，呼呼的风声中还夹杂着一丝悠长凄厉的狐啸。
气势凶猛。
钱清江拍拍衣裳上的土早已站起来，皱着眉头看了看碎掉的酒瓶可惜的咂了咂嘴，回身唰一下抽出长剑指向灰狐。
剑尖微颤，古朴的深赭色下面凝结的是千万年散不去的怨气。
“这酒，你赔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