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身后似乎隐隐约约有人呼喝着什么，夹杂着寒柏那变了调的嘶哑嗓音，在这暮霭沉沉的傍晚，伴着官道旁民居里时不时传来的孩童嬉闹，令洪林异常烦燥的紧抽马鞭，尘土四扬的官道两旁，偶尔有参天耸立的古树，飞快掠过，这一掠而过的树影，像在洪林眼前，把前世今生，种种过往，统统展现了出来，洪林脑中各种景象纷至沓来，嘈杂的喧闹声，在耳边不住翻滚着，蓦然间，眼前仿佛遮过一团红雾，洪林徒劳的伸手揉了揉眼睛，却意外的发现，右手手背上黏黏稠稠，颜色艳红夺目，再微微眨了眨眼，眼眶中酸胀痛涩，他这一愣神，马儿没有鞭策，慢慢放缓了奔驰的速度，寒柏和那一众建龙卫紧着追上来，奔到他马前，不由惊声叫道：“大哥，您……您的眼睛……”
洪林回过头，带着一脸深切的悲哀，眼睛晦暗无光，仿佛只是两颗浑浊的石子，鲜血顺着眼角，蜿蜒而下，衬着这时洪林苍白发青的肤色，和那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看着竟不像活人，若不是那鲜血一直流淌，寒柏简直觉得，洪林在听到殿下被困的那一刹那，已经死去了。
寒柏拼命按着突突乱跳的额角青筋，无比自责，又无比沉痛的策马挨到洪林的马旁，张口结舌，磕磕巴巴的道：“大哥，您……朴胜基处置完朝臣，只是命人封了勤政殿的大门，殿下还留在殿中，您千万要打起精神，现在殿下可以依靠的，只有您了！”
洪林极缓慢的眨了眨眼，马儿带着他轻飘飘的向王城方向奔去，他却感觉，越接近王城，他心底的迫切和抗拒便越深，他迫切的希望，能看到那人安然无恙，带着一惯轻浅的微笑，坐在寝宫笔走游龙，然后，在他推开木门的刹那，回首给他一个安定的眼神，和暗暗期盼的欣喜笑颜，可如果，如果他推开木门，看见的是满殿横陈的尸体，和不再鲜活的那人，他该怎么办？
眼睛里不住涌出的细细血流，像潺潺的流水，一直嘀嗒到洪林心底，太多的可能与不可能，太多的可预知与不可预知，在他脑子里不住翻腾着，争相要找个出路，洪林被没落在各种幻象声响里，一会儿仿佛看见那人追去碧澜渡时，那清亮温存的眼睛，一会儿又仿佛听见那人字字血泪的控诉，“你有没有把我当作你的情人？”这种种幻象，重重声响里，最响亮最清晰的，是他对自已的谴责：既然早就知道朴胜基心怀叵测，为什么没能早一天，把这颗伏在那人身边的毒瘤清除，他每天沉浸在和那人两情相悦的喜悦里，殊不知，这颗毒瘤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慢慢长大，终于到了这天，把那人拖入最危险的陷阱。
好像看见那人微微抿起唇线，和他一道走进碧澜渡投宿的小店，洪林张大了嘴，穿过记忆洪荒，又一次重温和那人在一起，度过的美好一夜，记忆里，那晚的月朗星稀，在他焦急又惶恐的等待中，那人披着一层皎月清辉，那么安宁那么祥和的站在他身后，在他转身的瞬间，顽皮的竖起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明显的关切，看着越来越近的他，腼腆的笑道：“我有些不放心，怕你出什么意外，所以过来看看。”
面前忽然大雨滂沱，血水混着泪水，从洪林脸上冲刷而下，上天令他重生，给了他重新选择的机会，可在他愚蠢的犯下这么致命的错误后，如果那温顺娇俏，时时都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去了，那他还如何忏悔，如何救赎，他又该多么痛恨自已，和那人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没能尽力令那人觉得幸福，觉得快乐，觉得和他在一起，能定得下心来，享受他的爱怜和顾惜。
洪林浑浑噩噩的扯着缰绳，周遭景物像褪了色的画卷，苍白凄凉，在那裱糊不匀的地方，甚至可以看见微微起褶的纹路，嗅到那股防虫檀香的陈年霉腐味儿，他和那人在寝宫里的第一次恩爱，那人似乎对他的娴熟很不解，在他意义不明的解释中，略带着委屈疑虑压抑猜忌，僵直着脊背坐在那儿，直到在他加倍小心的哄劝中慢慢放软身体，洪林还记得，那人仿佛发自内心的一声细微叹息，随着那一声叹息，那人不再挣扎，任由他搂抱着，贴在耳边温存呢喃，当时的洪林觉得，只要那人不再询问他，那令他难以应对的问题，便是万分庆幸，可现在，他多么希望，能在那人心生疑惑前，跪倒在那人身前，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想尽办法，打消他的疑虑，因为现在他忽然明白，那人虽然不说，可却把那些不解犹疑，统统埋在了心里，是因为对他的爱，那人聪明的选择了盲目，凡是会影响两人感情的，那人都会选择不看不想，不听不闻，自始至终，对这份感情，浇灌下所有心血的，都是那人，而不是他。
寒柏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抓着水囊给洪林递了过来，怯弱的声音，透着浓重的不安，“大哥，大哥……”
除了不停的呼唤洪林，寒柏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昨天开始，洪林便日夜兼程，率众出城追捕太安公，现在还没喘过气来，就被殿下可能遇难的消息，打击的魂不附体，从他那惊慌失措的策马疾驰，从他那哀恸欲绝的满脸血泪，从他那后悔不迭的扼腕叹息，洪林似乎剥除了平时，被他在众人面前，掩饰的很好的冷漠疏离，只要事关殿下，总能轻易扰乱这位建林卫总管的心神，寒柏原本还觉得，洪林冷静狡诈，老谋深算，总能令他仰视，可现在这个被浓浓悲恸环绕，迅速憔悴，甚至有一夕衰老迹象的男人，却让他不由自主的，热泪盈眶。
洪林神色麻木漠然的抖着缰绳，好像完全看不见寒柏递来的水囊，完全听不见身边侍卫们的呼唤，寒柏的消息给他带来的最初冲击过后，反应有些迟钝的洪林，开始慢慢回过神，他忽然坐直身体，混合着血泪的眼睛，透出坚毅不屈的光芒，寒柏跟在他身后，小心的打量着他的神色，却听洪林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殿下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不会有事的，”说着狠狠一夹马腹，几乎是吼叫着，冲身后的建龙卫们道：“建龙卫，跟我回宫保护殿下，见到朴胜基，立即击杀！”